2007年4月2日 星期一

慕尼黑

    《慕 尼 黑》




1929,慕尼黑。
阿爾馮斯‧愛力克,19歲。

  第六年了。
  其實生活上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,不能使用鍊金術的現在,反而更能認份的靠自己的雙手工作。
  到這裡之後我開始學習製造、維修機械的技術,在學習的過程中,我才瞭解到原來溫莉是個多麼厲害的技師。她究竟為愛德付出了多少心力,我到現在才慢慢能夠體會。
  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,我對愛德的稱呼從「哥」換成了「愛德」。那幾年失去的記憶,隱約只剩下幾幅模糊的圖像。
  初次見面的時候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,透過分離的靈魂接觸到愛德的那一瞬間,彷佛連另一個世界的靈魂都在震動。那個只能藉由別人口中得知,幾乎是為了我付出生命的全部的人,我終於見到了。
  他的臉比我想像中的憂傷,像冬天沉默的落葉,和我過往聽過意氣飛揚的模樣大不相同。
  到這個世界後我們開始旅行,這裡的許多國家剛經歷過戰亂,雜亂中又帶著生氣,像冬日的苗種到了早春,等待著發芽的時機。
  最後我們還是回到了慕尼黑。
  我在這裡發現好幾張熟悉的臉孔,他們用著陌生的眼神看我,讓我不由自主感到錯亂。愛德曾經讓我看過海德里希的照片,然後露出淺淺的,帶著惆悵的微笑。
  這幾年我又長高了不少,連現年已經24歲的愛德,都已經無法跟我平視。
  我修造機器的技術已經有一定的水準,現在能夠分擔愛德的工作量了。有時候我從一堆設計圖的草稿中抬起頭時,會看到愛德坐在店門口發楞,像沉浸在什麼遙遠的回憶裡。
  夜裡愛德會發出痛苦的夢囈。我知道這幾年他的機械鎧逐漸無法完全負荷他身體的成長,開始產生排斥效應。他從來不讓我知道他獨自承受著什麼樣的痛苦,白天的時候,就像沒事一樣的跟我招呼。
  我畫過無數張機械鎧的設計圖,但始終造不出完美的成品。我有好多次懊惱著,或許真正該陪著愛德的人是溫莉,而不是我。
  愛德似乎並不在意這件事,有的時候我甚至有種感覺,或許他是刻意用那些痛苦來提醒自己,那些怎麼樣也不願意忘記的事情。
  我對過往並沒有什麼特別深刻的回憶,每一張臉孔都像籠罩在倫敦的霧裡,唯一清晰的是愛德的臉。在我朦朧中彷彿睡著的那段時間裡,那是唯一一道照耀著我的光明。
  重新清醒過來的那一天,我還不知道我失落了什麼。離開師父後開始流浪的那段日子,我才慢慢發覺到,我其實一直在尋找一樣東西。我在尋找跟愛德之間的羈絆,不管是什麼形式的都無所謂。在穿越「門」的時候我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,這些年以來,我從來沒有思考過後悔的可能性。
  但我卻從不知道愛德想要的是什麼。有時候我會很希望,我們能夠再回到那一段只為了彼此而活的日子。即使是活在盔甲的身體裡,只要羈絆仍然存在,兩人四處旅行的日子,反而簡單。
  入夜之後,愛德把店面收起來,兩人一起吃晚餐。有時候花店老闆夫妻會邀我們一起吃飯,愛德常常和他們小小的孩子愛莉希亞玩鬧,那也許是我見過他最歡樂的表情。

  我只跟愛德提過那個名字一次。
  那是在我們旅行中某一天的晚上,我在愛德隨身銀懷錶上發現了那一行刻字:「For Edward, R.M.」。我半開玩笑的說:「R.M.,那是指大佐嗎,愛德?在我所認識的人裡,只有他名字的縮寫是……」
  我沒有說完這句話。因為我發現了愛德臉上,我從來沒見過的,難以抑制的痛苦表情。
  那之後我開始理解愛德眼神中那股憂鬱的意義。
  其實六年前那個時候,也許有不需要分離的方法的。但這就是愛德,他從不考慮自己的事情,永遠只做他認為是對的事。一種近乎頑固的正直。
  愛德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做了再次離開的決定,即使他明知這是和那個人永遠的訣別;那也正是愛德吸引人的地方。
  我曾經在這個世界見過和那個人一樣長相的人,但我從來沒跟愛德提起。那個人有著一雙乾淨的眼神,而他挽著的那個人的手,屬於一個金色長髮、茶色眼眸的女子。
  在另一個世界裡,我從沒看過那兩人如此幸福的笑。

  愛德,在這個世界裡,屬於你的地方在哪裡呢?
  如果你願意的話,我會一直在你身旁的,但我永遠搞不清楚,你究竟是生存在現實裡,還是生活在夢裡。
  海德里希以他的生命做為代價將你帶進了這裡的現實,但從那時候開始,你在另一個世界的夢,就再也不曾間斷過。



1922,慕尼黑。
愛德華‧愛力克,17歲。

  手心相貼,深呼吸,默想,擊掌。啪!
  ……果然什麼事也沒發生。
失去鍊金術的能力,似乎就是身在另一個世界的最佳證明。有時候早上醒過來,想著要叫阿爾,才想起我已經見不到他了。
  阿爾,現在應該活得好好的吧。比拿可奶奶跟師父會好好照顧他的。
  現在這個世界裡,只剩下我一個人。願望達成的心境,跟當時想像的一點都不一樣;突然多出來的時間,一時間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。
  海德里希已經睡熟了。
  他是個溫柔的人。我唯一透露過過往秘密的人,只有他一個。他從來沒有質疑我說的事;在我兀自說著那些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情時,他總是不語,溫柔的眼睛像浮現了一層希冀,在我不知不覺中,醞釀了某種決心。
  最近身體和機械鎧連結的地方開始有了不適應的反應。雖然在來到這個世界後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了,但真正感覺到不便跟痛楚的時候,還是不免感嘆。
  這裡的機械技術和門的另一邊很不一樣,沒有能夠維修機械鎧的知識。要是當初我跟溫莉多學一點東西的話,也許可以幫助到很多人。尤其這裡才剛經過戰亂。
  戰爭不管在哪個世界都一樣殘酷,有時看著滿目瘡痍的廢墟,我會錯以為這裡是我原來的世界。更有些時候,我甚至以為自己只是身在夢境裡,一切只是我往日記憶的重組與再現。
  海德里希很不喜歡聽我這麼說。
  愛德,我是確實活著的人呀,你看到了嗎。我不是只存在於你夢境的人。
  我知道,海德里希,我只是有時候突然想到自己孑然一身,覺得非常害怕。 我以為等價交換的代價最多只是要付出生命,但沒想到,我失去的是人生。過往的愛與恨,全部。

  即使只剩下自己一個人,也還是要活下去吶。
  那是我曾經對那個人說的話。
  休斯的死,幾乎擊垮了他一切的信念與執著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崩潰的樣子。他痛苦的抱著我,無聲的哭著,那聲音就像是從靈魂深處發出的悲鳴;直到天都亮了,他才好不容易沉沉的睡去。
  醒過來的時候,他喃喃的數著,過往的戰友如何一個一個凋零。
  愛德,我究竟還要失去多少人呢?
  他握著我的手,像是要確定什麼。
  有願望的人,永遠必須是孤獨的。我們都是將生命奉獻給願望的人,我們什麼承諾也給不出。這一點,我們都該了解。
  大佐,即使只剩下自己一個人,也還是要活下去吶。
  這句話,我直到現在才體會到它的重量。等到自己真的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的時候,才發覺孤獨悲悽得比死亡還令人痛苦。
  為了自己而活,怎麼會是這麼悲哀的一件事呢。如果這是夢的話,要到何時才醒得來。

  愛德,你哭了嗎?
  我轉頭,本應熟睡的海德里希坐起身子,深深的看著我。我?哭了?我用手背擦過眼角,才發覺淚水早已濕了臉頰。
  你不用擔心,愛德,總有一天,你一定回得去的。我保證。
  海德里希湛藍色的眼睛像二潭泓水,映著我的臉。
  回去?不,這是個太美好的夢想,我不該耽溺在如此虛無的想像。
  不,愛德,你的存在就是我長久以來的夢想。
  海德里希壓低著聲音這麼說。
  什麼?
  不。愛德,沒什麼。
  他微笑,像藏著什麼秘密的決心。
  臨睡前,我似乎聽到他輕聲的說著。
  愛德,請你記著我,無論如何……



中央市。
羅伊‧馬斯坦古,29歲。

  明明不久前還只是個孩子呀。
  月光拓下少年的影子;那背著光的臉龐,卻像以憂鬱為名的雕像。
  分明該是肆無忌憚笑鬧著的年紀呀。
  像感受到我的想法一般,少年丟了一枚斜睨過來。
  還當我是孩子,那你現在可是在犯罪。
  ……鋼,怎麼你跟我講話就是愛帶刺呀。
  我把少年撈進懷裡,替他擦拭半乾的髮。感覺少年在我懷中逐漸放鬆,突然興起捉弄的念頭;我伸手胡亂揉著他的頭,金色的髮絲亂成一頭毛躁。
  大佐!
  別生氣,愛德,別生氣。
  我只是想到你明天又要走了。
  少年聽了這句話後安靜了下來。一陣沉默後,緩緩嘆了氣。
  明天開始要往北走,話說這情報不也是你帶給我的。
  ……是啊。
  那是我們之間的牽繫。帶你來,也帶你走。
  你該不會又隔了半年才再回來吧。
  這我可不保證。
  唉……我只求你別再把自己弄壞了。
  ……我會盡量。

  天亮之後少年頭也不回的離去。我從窗口看著他的背影遠去,摸出藏在床櫃的煙,無限煩愁的抽了起來。我平時極少抽菸的,菸的味道令我難受,那種氣味夾雜太多過往回憶。
  那個孩子,是我從小看著到大的。在那個慘烈的機緣下初次見面後,逐漸形成了牽連至今的羈絆。我早已決心成為站在他身後的那個人,但一次次看著他來了又走,看著那雙眼睛中的堅決與黑暗逐漸加深,卻又讓我猶豫了起來。
  究竟該不該阻止呢。
  人造人的事件才剛發生沒多久,那種不安的感覺愈來愈強。每次送他走,就開始擔心他回不  回得來。無所畏懼的人,才是真正讓人擔心的呀。
  答應我,無論如何,你一定要回來。
  這樣的話,我怎麼也說不出口。這算是大人的自尊嗎,呵。裝成一副成熟的樣子,就是大人了嗎。但那卻是我的責任呀。
  鋼,我會等你的。
  等你這次回來,我會把這句話告訴你。
  等你這次回來。

  所以,你一定要回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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