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4月28日 星期六

Missing Point

    《 Missing Point 》



  那個時候,究竟少年是不是回頭了?
  如果當時少年回頭了,想必少年會看到自己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後,狼狽的癱在牆角。但那個時候,他並沒有抬頭,他盯著地上的影子,終究沒有勇氣去證實,那個背影,究竟有沒有停留。
  他害怕自己在少年眼中看到赤裸裸的失望,像鏡子般映照出自身的醜陋;但他更怕的是,少年其實根本就沒有回頭。
  他其實還是在期望著什麼。


  那個時候,少女一身白衣向他走來,有如他的命運;而他無處可逃。
  愛德伸出手,迎接溫莉的到來;一拐一拐的少女似乎是因為穿不習慣裙子,而顯得渾身說不出的彆扭。
  握住的手摸上去很暖,似乎也溫熱了他的心。
  「為什麼妳會出現在這裡?」他皺著眉頭。
  「問這什麼問題,明明是你寄來的邀請啊!」她惱了音調。
  「……」
  官方的小型交際舞會,這種場合,他一向沒什麼興趣出席,更遑論邀請溫莉參加。但他很快的想到前些日子,擁有至高地位那個男人的威脅,也許,這是那個男人的示威。
  想到這兒,他對少女不禁感到深深的虧欠;這些事不該牽扯進她,她的安危也不該成為這場對峙的賭注,然而,他卻無能為力。
  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左眼蒙著眼罩的男人時,感覺不到一絲活人的生息;那個男人,就如同他使的劍一般森冷而不帶一絲人味。他想到,這個國家的未來,竟掌握在這樣一個周身照不到一絲陽光的男人身上,只覺得頭痛。
  但他馬上又自嘲的笑了。一個連自己的未來都看不到的人,還談什麼國家的未來呢。
  他連那個男人的命令都不敢違抗,乖乖出席這種交際應酬的場合,好表現出自己絕對的忠誠;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任人擺佈了,不是嗎?


  愛德忿恨的別過頭,而溫莉則不解的看他一個人生著悶氣。
  舞會上,二個孩子穿著不符年齡的正式衣著,一個是雙手插口袋,一個是兩手侷促的在身前交握,還帶著稚嫩的臉顯得相同的不自在;這幅景象,說多彆扭就多彆扭。
  他覺得這時候他該說些什麼。
  「……妳走路姿勢好怪。」他盯著她腳下那雙高跟鞋。
  「……你不一樣連釦子都不好好扣。」
  ……半斤八兩。
  他們退到了大廳的一角。她靠在牆上,數起了手指,而他立在她身側,百無聊賴的踢著純白色的牆;一時間只餘下空白的沉默。
  他們之間,隔著太多說不出口的溫柔。
  「……愛德。」
  「……什麼?」
  「……約好的喔,你一定要跟阿爾一起回來。奶奶很想念你們的,還有……我也是……」
  「……喔,放心啦,我們會沒事的。」
  一定會沒事的。他如此期望著,奢望著。


  愛德發覺到男人看向他的時候,他肯定,他看到那雙醇酒般的眼睛裡帶著看好戲似的笑意。他原本預期這身彆扭的裝扮會惹來男人一陣訕笑,但男人僅是隔著一段距離,對他揚了揚手中的玻璃杯,算是致意。
  男人一身的黑,梳起了額前的髮。他看著男人嫻熟的和他不認識的男男女女招呼應對,沒來由的一陣煩躁。他討厭男人那副油滑的模樣。
  他很清楚,那個笑容是假的。


  那個男人,是他生命中不可預知的一場風暴。
  愛德第一次看清他稱之為大佐的那個男人的模樣,是在一個兩人都沉默了的夜裡。那是一個略帶惡質的、脆弱的、傷心的、毫無防備的男人。
  而他無法對一個棄械的人武裝。
  這個人,對任何人都用著同一種表情,像是天生的玩世不羈;但愈是完美的偽裝,才愈是顯得人工造作。他其實不懂,為什麼男人在他面前總是做不出和人前一樣無害的表情;雖然對此,他並不覺得討厭。
  他們靠得很近,近到像能接收到彼此肌膚散發出的熱氣;男人的吐息若有似無的搔著他的臉。絲綢般的夜色像酒一樣,迷濛了二個人的眼睛。
  他看著男人長長的睫毛,掩著半斂的眼睛。男人慵懶的盯著他瞧,那張漂亮的臉逆著光,有一點危險,有一點神秘。他突然有點緊張。
  「……你、你是不是醉了。」
  「……你說呢?」
  男人放大的臉衝著他笑;一種很乾淨,很滿足,像個孩子般的傻笑。他看著男人一點一點靠得更近的臉,幾乎以為他要吻上他了。
  但男人卻頭一偏,懶懶的靠在他的肩上,像隻小貓一樣蹭著他的頸窩。
  原來……把他當抱枕了嘛……
  他鬆了一口氣,而後不由自主的輕笑出聲。
  ……原來,對他而言,這個人已經在不知不覺間,變得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了。


  事實上,並沒有所謂的,誰救了誰這種事。
  人是不該期待別人所給的救贖的,安慰、擁抱、體溫、微笑,再多的溫暖,也治癒不了潰爛的傷口。
  他和他都受了無法痊癒的傷,切骨蝕肉;而往後的人生中,即使有了再多的愛,也註定要並行著永恆深刻的痛。至死方休。


  雨下得很急。
  這對任務來講並不是一件好事;男人的鍊金術在雨天並無法發揮太大的功用,但上頭壓力一直下來,時間緊迫,他必須儘速攻堅。
  他知道敵人的人數和藏匿地點,這是他們的優勢,但是這些資訊並沒有太大的幫助。他很清楚,實戰當中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。
  敵人的據點是郊外一塊廢田中央的破屋子,四周沒有任何遮蔽;這代表他們可以輕易的監控目標的出入情況,但這同時也代表,這次的攻堅將沒有任何掩護。
  他忍不住要猜想,這是他發現軍方的祕密後,上頭刻意的惡整。
  他的手心微微冒著汗。關於這次的任務,他其實沒有太大的把握,但他並沒有其它選擇;身為一個軍人,從一開始就被剝奪了自由。
  他想起昨天晚上,少年負氣離去的背影。推著少年離開的,是他的手;他本來應該慶幸一切順利的,但他只感覺胸口像開了一個洞,連呼吸都不住的疼痛。
  但這個地方,這個只剩下一片黑暗的軍部,已經不是少年該留下的地方了;他再清楚不過。
  摸了摸懷裡中尉交給他的槍,閉著眼睛,他深吸了一口氣,揚手,做出進攻的手勢。
  攻堅開始!


  男人對於劍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恐懼。
  他害怕那種刀劍交鋒,金屬撞擊金屬,瞬間刮出的尖銳聲響。那種聲音,伴隨著刀劍削入骨肉的悶響,總是令他想起一些不好的事。
  當然,出身士官學校,少不了要接受使用刀劍的訓練。那些時候,他強迫自己投入訓練裡,甚至假裝自己十分享受似的。沒有人知道,他光是要握住刀柄,都得做足了心理準備,才不至於顫抖。
  他自嘲的想,也許那時候,他就已經練就一身適應官場爾虞我詐的,完美的偽裝能力。


  「……愛德,你不要太在意,大佐之所以會這麼做,都是出於對你的關心。」
  一聽說大佐沒等到他的支援就出發,愛德簡直要氣瘋了。那種危險程度極高的緊急任務,又是在這種下大雨的鬼天氣,那人竟然連知會他一聲都沒有就出動了。就算還在跟他鬧前一晚的脾氣,也不要衝動到做出這種沒大腦的事!
  愛德惱怒的抓著額前的髮。
  「……我知道。」但那對他而言只是多餘的溫柔,他早就受夠了自己的無能為力。「哈博克,那些我都知道。」
  「……愛德,你聽過那些關於大佐的傳言嗎?」
  他略為驚訝的看向哈博克。這個人並不是個會隨便對人說長道短的人,實際上,哈博克是個極為溫良淳厚的人,他無法想像,有什麼樣的理由,會讓哈博克說出這樣挖人隱私的話。
  「我只是覺得你該知道,愛德。」哈博克重重的嘆了一口氣。「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,但是,聽說大佐的雙親是在路上遭盜賊攻擊,而慘死在刀下。他之所以會進入士官學校,一方面是因為失去了家和親人,另一方面,也是因為他打從心底的相信,軍人的存在可以保障人民的安定吧。
  「我想,大佐之所以不想讓你涉險,也只是單純的想要保護你吧。……這點,希望你能夠盡量體諒他。
  「……他想必只是,不願意再失去重要的人吧。」
  聽到這兒,愛德不禁想起兩人私下相處的某些時候,男人臉上不自覺顯露出的不安。
  人的心一旦受過了傷,就會永遠記得那時的痛吧。想到這兒,愛德頭痛的閉上眼睛,一邊試著理清頭緒,一邊深深的吸氣、吐氣。
  這個人,可真是麻煩斃了!

  
  那個時候,男人究竟在害怕些什麼。
  舞會結束之後,他送溫莉回她暫住的葛蕾希亞那兒,才剛回到旅館外頭,就看到男人站在街燈下等著他。男人的表情,在昏暗閃爍的燈下看來,竟像是要訣別一般。
  「你在這裡幹麼?」
  「……我說,愛德,那個女孩,其實真的是個好女孩啊。」
  「……在說什麼啊!」
  「……你回去吧,愛德,不要再待在軍方了。」這個地方,已經開始腐爛發臭了,往後,也只會繼續潰爛成深不見底的泥淖。
  「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,你還說什麼……」
  「回去吧!這裡並不需要你。」
  「你到底怎麼了!」
  「你走吧,鋼,不要再回來這個地方了。」趁你還能離開的時候。
  男人的語調中透著冷硬的決心,瞬也不瞬的盯著他;不是玩笑,也沒有一絲動搖。
  他知道,男人從來沒有像這次這麼認真過。


  他一直以為,男人的強韌是來自他對未來的堅定信念;他不知道的是,擁有溫柔這種能力的人,一定曾深刻的體會過,什麼叫做痛不欲生。
  他以前從來無法理解,男人性格中為何會擁有那極為脆弱的部份;而他現在終於瞭解到,那份脆弱,既是男人朝著理想前進的動力,也是他心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。


  愛德無奈的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大佐,一邊慶幸自己及時趕到,一邊惱怒著男人的莽撞。
  一個心中有信念的人,應該是要懂得珍惜自己的性命的。他不敢去想,如果他晚一步去支援,中了埋伏的男人跟他的部下,會有什麼下場。
唉,這個人,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下雨天根本是不折不扣的無能!
  「幸好不是什麼嚴重的刀傷!」他喃喃低語道;一邊抱怨,一邊忍不住報復性的,伸手用力捏了男人的臉頰一把。
  那張臉的眉頭用力聚攏,然後鼻頭也跟著皺了起來,最後才是很慢的很慢的,一隻眼睛吃力的睜了開。「……愛……德?」
  「對,就是我。」
  ……反應時間,三秒、二秒、一秒。「愛德!你、你怎麼會在這兒?」
  「……如果沒有我的話,你恐怕就不能躺在這裡驚訝了。」
  男人的腦中經歷了一段時間的空白。
  「簡單來說,你們中了埋伏。」
  男人一點一點回想起那時候的情況。一開始,還算十分順利的攻進屋子裡,但破門之後,才發覺屋子裡藏了比想像中多了好幾倍的人數,他們在遠處監控時掌握的少數人,其實只是一種誘餌。
  不過幸運的是,對方的火力並沒有想像中的強。經過一陣混戰之後,我方的傷亡已經比預期中的多,但還是無法壓制住全部的敵人。
  男人在對付一個已經棄械的敵手時,幾乎已經是精疲力盡,身上也掛了彩。而他一時大意,沒注意到那人身上還藏了一把小刀;才一個閃神,他就見到那人握著刀刺了過來。
  最後他唯一記得的,只有鋒利的刀刃反射出的白光,還有某個人急切的呼喚著他的聲音。
  對了,那時候,他的確聽見了愛德的聲音。
  「所以,是你救了我……我們。」
  「我只是剛好趕上了最緊要的關頭。」
  ……
  「好啦,既然你都醒了,那我就該走了。」
  「……」
  「好好保重啊。」
  愛德起身,拿起掛在椅背的外套準備離去。
  男人像在強自抑制著什麼,張著嘴擠不出一句話,但那雙眼睛,卻像是哀求著一般。愛德的心不禁柔軟了下來。
  「我明天會再來看你的,今天還有事要辦,所以要先離開了。」
  「……你還……會回來?」男人的聲音很輕很輕。
  「……羅伊‧馬斯坦古,你給我好好聽著,這些話我只說一次。」他轉過身面對男人,插著腰像是要宣告什麼。
  「你聽好,我,愛德華‧愛力克好歹也是個國家鍊金術師,我有足夠的能力,也是依照自己的意志成為軍方的走狗。我不需要你的保護,你要知道,我已經不再是沒有力量的小孩了。
  「我並不是想要被你保護才待在你身邊的,我是為了成為支持你的力量,才留下來的,你懂嗎?
  「所以,下次如果你再叫我走,我可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……」
  男人看著少年緊咬著嘴唇,像是要咬出血來,內心既是自責,又是不捨。「……對不起。」
  人心的交會與錯過,其實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;僅此一次的錯失,也許就可能演變成無可彌補的缺憾,無論那是不是出自善意。
  而即使錯過了一次,卻還是能再擁有一次機會的他,其實是十分幸運的。
  男人有些吃力的坐起身,摟住少年的肩膀;他聞到自己身上藥水的味道,還有少年髮際殘留的肥皂香。
  「……你這人都沒想過有人會擔心你嗎……」
  「……對不起……」
  少年離開的那個時候,他沒有勇氣抬頭;那時他感覺到,從此以後,他心中又多了一個陽光照不進的角落。他其實是個狡猾的大人,自己什麼都不做,卻暗自期望著少年的回頭。
  而少年真的回頭了。
  少年清清爽爽的走入他的生命,彷彿不曾被他傷害過一般。那是他無法冀求的勇敢。
  他終於又能感覺到窗口吹來的風,陽光照射的溫暖,還有少年微燙的體溫。
  這個人還在他的懷裡,實在是太好了、太好了。
  不管是不是懦弱,他都無法再過少年離開之後的生活。

  緊緊抱住的手,從今以後,絕對、絕對不會再鬆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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