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4月29日 星期日

二分之一不成立

    《 二分之一不成立 》



問題:如果有人問你,平時都在想些什麼,你會怎麼回答?

  這天天氣晴朗,萬里無雲,辦公室窗外的鳥兒嘰嘰喳喳的叫。原本趴在桌子上裝死的羅伊‧馬斯坦古(29)豎起耳朵,緩緩的抬起頭來,舉起右手,彈出指頭在胸前比了個二,正色說道:  「兩件事:大總統!迷你裙!」
  (喂,後面那件事,沒有必要說得那麼驕傲吧。)

  再來場景轉換到中央圖書館,開館後第七個小時,一旁的書堆已經疊得比自己還高的愛德華‧愛力克(15),放下書冊,偏著頭思考了很久之後,認真的回答說:「阿爾,弟弟!」
  (……欸,請問,這兩件事有什麼不同嗎?)


【一加一不等於二】

  午後三時,中央圖書館。
  鐘擺盡職的搖晃,卡嗒卡嗒作響。反手闔上厚重的書冊時,數百頁的精裝書發出「碰」的一聲;少年揉了揉眼睛,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。「咕嚕嚕——」
  「……」愛德不禁慶幸中央圖書館向來冷清,沒有人聽見他肚子不合作的抗議聲。「……幾點了啊。」
  「噗嗤——」
  原本以為周圍沒人的愛德聞聲,吃驚的轉過頭。
  「已經下午三點了,書蟲。」大佐笑盈盈、帶點揶揄的臉孔落入視線。
  「你、什麼時候……」愛德窘迫的羞紅了耳根。這人,究竟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看著他,已經看了多久了。
  「大概一、二分鐘前吧,不過……」男人捉弄似的溢出輕笑。「剛好足夠聽見你的肚子在抗議主人中午沒吃飯。」
  少年似乎連頸背都激動的泛起了潮紅。「你!……」
大佐舉起腳,小心翼翼的跨過一陀又一陀堆疊成山的書本,像尋覓寶物一般,找到幾乎是埋在書堆裡的愛德。「你真的是只要一專心,就完全忘了其它事情呢。」
  他說了謊。
  其實,打從他幾十分鐘前進到這兒,就一直待在一旁窺伺少年專注的側臉。
  初夏的午後,偌大的館內大片陽光灑落,大理石地板反映著光;少年撐著頭,曲身抱著巨大的書冊,含糊的低喃著,細微的聲音在空寂的廳裡嗡嗡迴響。他沒有出聲。
  他進不去。
  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蠻橫的入侵者,捨不得破壞這份難得的寧靜。他向後退了幾步,貼上冰冷的牆壁,輕聲呼吸,安靜的聽著紙頁翻動的窸窣聲響。
  他期望少年能夠察覺自己的到來,雖然,少年始終沒有抬頭。他想著,如果剛才自己沒有出聲,少年肯定完全不會注意到他。


  「喂,給我讓開一點。」愛德皺起眉頭,眼前男人的身軀阻擋了上方的光線。
  「……你還真是無情。」語氣甚是無辜。
  「……你來這裡幹麼?」靠著書架,愛德仰起頭沒好氣的問道。
  「來表達我的關切之意啊。」
  「少來。」
  「是真的。」大佐嘆了口氣,俯視著蜷縮在書堆一角的少年。「……阿爾馮斯呢?」
  「大概在旅館休息吧。幹麼,有什麼事?」
  「的確是有事……」
  他無奈的看著少年警戒起來的臉色。


  今天早上,大總統突然無預警的從窗口鑽進他的辦公室(他忍不住想這是大總統的興趣),沒頭沒腦的表示,對阿爾馮斯這個人有興趣,說有意招攬他進軍部。他不知道大總統真正的打算,只隱約感到奇怪。
  雖然,他認為大總統很有可能只是覺得好玩……
  「那麼,就麻煩你明天帶阿爾馮斯‧愛力克來見我了。」臨去前,大總統只丟下這句話,而後用力拍了他的肩膀,背著手大笑離去。
  他呆愣住,看著大總統從窗戶鑽出去的背影(這裡可不是一樓啊……),有點不太確定這是不是只是個玩笑。
  「對了,請等一下!您、您的頭上有一片……樹……葉……」


  但即使看似隨意,卻終究還是個無可違逆的命令。
  他煩惱著該怎麼跟愛德開口。即使明知事情不對勁,即使知道愛德肯定會惱火,急著晉升的他並沒有資格跟上級說不。
  他無奈的嘆了口氣說:「大總統說,有事情想找你弟弟談談。」
  「什麼事?」果然少年的臉整個繃緊,一副防備的模樣。
  「大總統的意思是,他有意讓你弟弟加入軍部……」
  「不必了!」愛德想也不想的回絕,如他預期一般的反應。
  「我想……這件事應該要由阿爾來決定吧。」他的責任是要把人帶到大總統面前。
  「你!……」
  ……傷腦筋……
  他覺得自己就像看見一隻發怒的野貓,弓著背對他咆叫。
  「抱歉吶,愛德,這是命令……」
  「誰的命令,你的嗎?」
  嗯……現在連爪子都伸出來了。
  「……愛德,別忘了你也算是個軍人。」
  「……」
  「你該聽聽阿爾的意見,畢竟,你也不過比他大上一歲而已。」
  「……」
  少年的眼神黯淡了下來。
  「……你不懂。他的事,也就是我的事。」
  男人的眉心用力的皺了起來。
  他怎麼不懂。他太清楚這兩個孩子的命運是如何緊密的相連,絲毫沒有介入的空間;他聽著少年親口這麼說,只感到胸口一陣滯悶。
  「事情沒那麼簡單。」
  「……不,就這麼辦,明天由我去見大總統!」
  愛德起身,試圖從書堆中爬起,卻一個不穩,眼看就要摔下;男人急急伸手接住了他。
但男人沒來得及撐住一旁的書堆;堆高的書冊給兩人一撞,磅硠磅硠在腳邊落了一地,紙頁攤開,啪沙啪沙的掀飛,陳舊的書味挾帶著微塵,撲鼻而來。
  「哈、哈啾、哈啾———」大佐皺起臉,猛打了好幾個噴嚏。
  感覺到男人劇烈的震盪,整張臉抵在他胸前的愛德忍不住笑了出來,兩個人一邊顫動,一邊順勢沿著書架滑下,狼狽的癱坐在地上。
  「哈,笨死了……」
  「……也不想想是誰、啾——是誰害的!」
 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後,大佐伸手揩去眼角逼出的眼淚。「好了……還笑……」
  但愛德還是只顧著抓著男人的外衣,止不住的笑。
  他嘆了口氣。說真的,他常常搞不懂少年究竟是太過早熟,還是太過單純,才能總是那樣肆無忌憚的笑。
  唉,畢竟還指是個孩子吶……
  他還記得,那年一季寒冬過後,少年從南方帶來初夏的陽光,劃破了邊境的清寂;也許,就從那一天開始,他學會了牽掛火車梢來的消息。
  他圈過懷中笑成一團的少年,低過頭,貼上少年的金髮,低聲的說:「……愛德,其實很多事情,並沒有我們想得那麼簡單啊……」


【一個十四一個十五】

  「嘖!怎麼這麼久還不出來?」
  大佐翹著腿,懶懶的掛在休息室的椅子上,撐著頭,一臉好笑的看著愛德在狹窄的室內來來回回踱步。
  「……愛德,阿爾進去也不過才三分鐘……」
  「閉嘴!」愛德轉過頭惡狠狠的瞪了男人一眼。「說到底,這件事有一部分算是你的責任。」
  「是是是……」大佐識趣的舉起雙手。
  「……我實在是不放心阿爾一個人……」
  「……所以我們不是在外頭等他了。」
  「可是,我就是不放心啊……」


  昨天晚上,跟阿爾提起這件事時,愛德原本只打算隨口帶過的。
  「好啊,我去。」
  聽到出乎意料的回答,愛德吃驚的看著阿爾,連那句「沒關係,明天由我去跟大總統說」都還沒來得及說完。
  「……阿爾?」
  「明天我自己去跟大總統談吧。」
  「可是……」
  「你不用擔心啦,哥,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。」阿爾的聲音聽起來一如往常的溫和,卻也十分的堅定。
  愛德突然想,只可惜他看不出阿爾現在的表情……老是看著阿爾盔甲的外貌,讓他常常不小心就忘記,其實阿爾也在漸漸的長大。
  他總以為阿爾還是幾年前那個小小的孩子。
  從有記憶開始,他們兩個就是一直在一起的,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阿爾其實一直在成長;阿爾並不會永遠是那個跟在他後頭的弟弟。其實,阿爾比他想像的成熟多了。
  也許,急著想要保護阿爾的自己,真正想要維持的只是一種,說起來有點無聊的,身為哥哥的自尊吧。
  「哥,我知道,你不讓我考取國家鍊金術師是為我著想,但是……這件事,我想,該由我自己跟大總統談談。」
  「但我們根本不清楚大總統的目的……」
  「放心啦,不會有事的!」阿爾用力的拍了愛德的肩膀,一派輕鬆的說:「我不會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的。」
  「……嘖!好吧……那,你記得絕對不要勉強自己。」
  「當然!」


  不過,即使阿爾那樣的保證,愛德還是無法真正安心。
  大佐看著少年暴躁的抓著自己前額,忍不住心疼起那頭金髮;心中既是好笑,又有些吃味。說來說去,這孩子也不過是個擔心弟弟的笨哥哥啊……
  「過來好好坐下吧,愛德。」他對著少年伸出手。「你這樣下去只會更焦躁而已。」
  愛德咬著下唇沉思了一會兒,然後踱向長椅,緩緩的蹭上去,抱著膝蓋,沉默的蹲坐在男人身旁。
  男人看著把頭埋在膝上、喪氣般的愛德,伸過手摸了摸少年的頭。「不要擔心。」
  「不嘟西……」
  「什麼?」他只聽到糊成一團的音節。
  愛德忿忿的抬起頭,死命盯著他。「還不都是你害的。」
  「啊?……對啦,都是我的錯……」他認份的回答。
  但顯然少年不甚滿意他的態度,哼了一聲,不領情的把頭埋了回去。「喊正尼……」
  「什麼?」
  「反正你心裡頭只想著升官……」
  男人的眉頭一挑,怎麼這語氣聽起來有些……怨懟……?
  他側過頭,看著少年的頭愈來愈低,身前的雙手愈絞愈緊,身體也跟著愈縮愈小,像在生著悶氣一樣,突然覺得心情大好。
  其實,就某方面來說,少年真的還滿好懂的……
 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。搞了半天,原來是在氣這個啊。「愛德,我……」
  「久等了!」這時,阿爾的上身突然從門口探了進來。「……咦?打擾……了……」
  愛德迅速的起身問道:「阿爾,情況怎麼樣了?」
  「啊,沒什麼,不過就是拒絕掉而已……」阿爾像是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。
  愛德迎上前去,不放心的追問道:「就這樣?」
  「對啊,大總統也很爽快的說了沒關係,很有勇氣之類的。」
  「……所以,你……」
  「我只是告訴他,」阿爾像是有些猶豫。「……我認為除了成為軍人以外,還有許多幫助別人的方式,而我有自己想做的事,我想用自己的方法做到……當然,這也要等我的身體恢復之後啦……」
  「……」
  「我想我並不適合當一個軍人。」他覺得對愛德有些歉疚。「真是抱歉啊,哥,沒辦法跟你一起……」
  「說什麼傻話。」愛德好不容易鬆了口氣。「說真的,我都不知道你想了這麼多……」
  在他不知不覺間,弟弟的確是不太一樣了,不再只是小時候那個跟他一起惡作劇,一起圍著媽媽撒嬌的小孩了。
  一想到這,愛德不禁感到一陣淡淡的落寞。
  「是啊。」一旁的大佐這時才出了聲,彷彿無限欣慰的笑著。「你也已經有能力自己做判斷了呢……是不是啊,愛德。」
  少年突然感覺背脊發涼,這人的笑容怎麼突然間溫馨到令他噁心。
  「啊,大佐,抱歉我剛才只顧著跟哥哥講話。」
  「沒關係。對了,既然沒事了,我可以跟你借一樣東西嗎?」大佐彎著眼睛,露出像小偷一樣不懷好意的笑意。
  「咦,什麼?」阿爾突然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。
  「抱歉,這個人———先借我一下,失陪了!」語畢,大佐一把抓起愛德的手,然後頭也不回的拉著他往外頭衝了出去。
  「喂,你、你幹什麼!死大佐———」愛德抗議的聲音則很快的就消失在遠方。
  ……
  「……咦?……」


【不能小於也不能等於二分之一】

  他拉著他的手跑。
  「喂!等一等……」
  他看著男人晃盪的背影,手心握緊,傳來怎麼也掩不住的興奮心情。
  他跟著他跑,跟著他鑽進大大小小的巷子;清爽的風吹過臉頰,然後他抬起頭,湛藍的天爬過各戶重疊的樓頂,滲了光進來。
  結果,反而在這樣奔跑的時候,一切感官都變得緩慢而清明。
  他聽見鞋底敲著街道的聲音,一拍趕著一拍,像紛沓的鼓聲打在耳膜;他看見一張張臉孔從身邊閃逝,或明或暗,定格成一幅一幅表情肖像,而後安靜的沉沒。
  他突然想著,這些年來羈旅各地,見過多少的風景、多少的面孔,卻從來沒有一幅影像曾在他的心頭清晰過。對他來說,那些人、事都像瞬息消逝的水紋,留不住,帶不走。
  於是那些記憶終於一點一點的,淡成空白。


  碰!
  他一頭撞上突然停下的男人,然後一抬頭,看到男人直衝著他笑。
  「幹麼……」他後退幾步,卻只能貼上窄巷的危牆。
  空氣太薄,喘息未歇。
  他看著細碎的光線蜿蜒的爬上男人的臉,像藤蔓一般;他覺得不能呼吸。他想,也許藤蔓也爬上了他的背脊。
  而男人還在笑,幽黑的瞳孔溶進暗影,像勻開了的墨,將他眼前染成一片的迷離。
  他感覺漆黑的夜向著他襲來。
  「嗚嗯……」
  少年瞪大眼睛,感覺男人正細細啃咬著他的嘴唇,腦中霎時一片空白;他遲疑了幾秒,然後使勁把貼在臉上的人頭推開。「你、你幹麼!」
  男人也不抵抗,任由少年暴力的推擠自己的臉。「愛德……接吻的時候,把眼睛閉起來是常識吧……」
  他肯定他看見男人眼中促狹的笑意。  
  「誰准你、你,嗚……嗯……」
  他感覺自己像在水中漂浮,時起時沉,呼吸不到足夠的氧氣。他覺得很不安,他知道,他不應該讓這個人變得太重要。
  他一直像身處一片廣大無垠的雪地,不能看,也聽不見聲音。他閉起眼睛,就怕會失去視力。
  他必須只看著一樣東西。
  「不可以!……」
  他用力推開了男人。然而這一次,男人卻更用力的抱住他。
  「我知道……愛德……我知道……」
  「……?」
  「……我知道,我們都還有更重要的東西……」擁住他的手突然像失了力氣。
  他停下了掙扎。
  他彷彿嗅到了苦澀的氣息;像從海邊吹來的風,挾帶了粗糙的白砂,一粒一粒,嚐起來都飽含著海水的鹹味。
  「水35升、碳20千克、氨4升、石灰1.5……」
  男人像是突然傻住。「什麼?」
  「你知道嗎?人的身體裡有超過一半的水……構成人體的成份裡,其中,有百分之七十是水……是最主要的一種原料……」
  「……愛德?」
  「對我來說,現在我的身體裡,大概有百分之七十都牽掛著阿爾的事情……我想……你的百分之七十,一定也是其它更重要的事情……」
  「……」
  「……可是,總有一天,總有一天……等我們兩個的心裡,都可以空出二分之一以上的位置時……」少年抬起頭,凝視著窄小的青空。「雖然不是現在,但是,我相信,一定,會有那麼一天……」
  男人閉上眼睛,那一瞬間,他彷彿又聞到了少年身上的,陽光照耀的清新。

  「……」
  「所以,我都說啦,你還不趕快放手。」
  「……」
  男人的表情像是還不願放棄。
  「……喂,放手。」
  聽上去已經開始有了一絲惱意。
  「……那,剛好二分之一可不可以?」
  「啥?」
  ……這是……在討價還價嗎……
  「……你很煩耶!都說了不可以……喂、你,嗚……嗯……嗚……」
  ……


  ……(裁定)議價失敗。

2007年4月28日 星期六

Missing Point

    《 Missing Point 》



  那個時候,究竟少年是不是回頭了?
  如果當時少年回頭了,想必少年會看到自己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後,狼狽的癱在牆角。但那個時候,他並沒有抬頭,他盯著地上的影子,終究沒有勇氣去證實,那個背影,究竟有沒有停留。
  他害怕自己在少年眼中看到赤裸裸的失望,像鏡子般映照出自身的醜陋;但他更怕的是,少年其實根本就沒有回頭。
  他其實還是在期望著什麼。


  那個時候,少女一身白衣向他走來,有如他的命運;而他無處可逃。
  愛德伸出手,迎接溫莉的到來;一拐一拐的少女似乎是因為穿不習慣裙子,而顯得渾身說不出的彆扭。
  握住的手摸上去很暖,似乎也溫熱了他的心。
  「為什麼妳會出現在這裡?」他皺著眉頭。
  「問這什麼問題,明明是你寄來的邀請啊!」她惱了音調。
  「……」
  官方的小型交際舞會,這種場合,他一向沒什麼興趣出席,更遑論邀請溫莉參加。但他很快的想到前些日子,擁有至高地位那個男人的威脅,也許,這是那個男人的示威。
  想到這兒,他對少女不禁感到深深的虧欠;這些事不該牽扯進她,她的安危也不該成為這場對峙的賭注,然而,他卻無能為力。
  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左眼蒙著眼罩的男人時,感覺不到一絲活人的生息;那個男人,就如同他使的劍一般森冷而不帶一絲人味。他想到,這個國家的未來,竟掌握在這樣一個周身照不到一絲陽光的男人身上,只覺得頭痛。
  但他馬上又自嘲的笑了。一個連自己的未來都看不到的人,還談什麼國家的未來呢。
  他連那個男人的命令都不敢違抗,乖乖出席這種交際應酬的場合,好表現出自己絕對的忠誠;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任人擺佈了,不是嗎?


  愛德忿恨的別過頭,而溫莉則不解的看他一個人生著悶氣。
  舞會上,二個孩子穿著不符年齡的正式衣著,一個是雙手插口袋,一個是兩手侷促的在身前交握,還帶著稚嫩的臉顯得相同的不自在;這幅景象,說多彆扭就多彆扭。
  他覺得這時候他該說些什麼。
  「……妳走路姿勢好怪。」他盯著她腳下那雙高跟鞋。
  「……你不一樣連釦子都不好好扣。」
  ……半斤八兩。
  他們退到了大廳的一角。她靠在牆上,數起了手指,而他立在她身側,百無聊賴的踢著純白色的牆;一時間只餘下空白的沉默。
  他們之間,隔著太多說不出口的溫柔。
  「……愛德。」
  「……什麼?」
  「……約好的喔,你一定要跟阿爾一起回來。奶奶很想念你們的,還有……我也是……」
  「……喔,放心啦,我們會沒事的。」
  一定會沒事的。他如此期望著,奢望著。


  愛德發覺到男人看向他的時候,他肯定,他看到那雙醇酒般的眼睛裡帶著看好戲似的笑意。他原本預期這身彆扭的裝扮會惹來男人一陣訕笑,但男人僅是隔著一段距離,對他揚了揚手中的玻璃杯,算是致意。
  男人一身的黑,梳起了額前的髮。他看著男人嫻熟的和他不認識的男男女女招呼應對,沒來由的一陣煩躁。他討厭男人那副油滑的模樣。
  他很清楚,那個笑容是假的。


  那個男人,是他生命中不可預知的一場風暴。
  愛德第一次看清他稱之為大佐的那個男人的模樣,是在一個兩人都沉默了的夜裡。那是一個略帶惡質的、脆弱的、傷心的、毫無防備的男人。
  而他無法對一個棄械的人武裝。
  這個人,對任何人都用著同一種表情,像是天生的玩世不羈;但愈是完美的偽裝,才愈是顯得人工造作。他其實不懂,為什麼男人在他面前總是做不出和人前一樣無害的表情;雖然對此,他並不覺得討厭。
  他們靠得很近,近到像能接收到彼此肌膚散發出的熱氣;男人的吐息若有似無的搔著他的臉。絲綢般的夜色像酒一樣,迷濛了二個人的眼睛。
  他看著男人長長的睫毛,掩著半斂的眼睛。男人慵懶的盯著他瞧,那張漂亮的臉逆著光,有一點危險,有一點神秘。他突然有點緊張。
  「……你、你是不是醉了。」
  「……你說呢?」
  男人放大的臉衝著他笑;一種很乾淨,很滿足,像個孩子般的傻笑。他看著男人一點一點靠得更近的臉,幾乎以為他要吻上他了。
  但男人卻頭一偏,懶懶的靠在他的肩上,像隻小貓一樣蹭著他的頸窩。
  原來……把他當抱枕了嘛……
  他鬆了一口氣,而後不由自主的輕笑出聲。
  ……原來,對他而言,這個人已經在不知不覺間,變得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了。


  事實上,並沒有所謂的,誰救了誰這種事。
  人是不該期待別人所給的救贖的,安慰、擁抱、體溫、微笑,再多的溫暖,也治癒不了潰爛的傷口。
  他和他都受了無法痊癒的傷,切骨蝕肉;而往後的人生中,即使有了再多的愛,也註定要並行著永恆深刻的痛。至死方休。


  雨下得很急。
  這對任務來講並不是一件好事;男人的鍊金術在雨天並無法發揮太大的功用,但上頭壓力一直下來,時間緊迫,他必須儘速攻堅。
  他知道敵人的人數和藏匿地點,這是他們的優勢,但是這些資訊並沒有太大的幫助。他很清楚,實戰當中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。
  敵人的據點是郊外一塊廢田中央的破屋子,四周沒有任何遮蔽;這代表他們可以輕易的監控目標的出入情況,但這同時也代表,這次的攻堅將沒有任何掩護。
  他忍不住要猜想,這是他發現軍方的祕密後,上頭刻意的惡整。
  他的手心微微冒著汗。關於這次的任務,他其實沒有太大的把握,但他並沒有其它選擇;身為一個軍人,從一開始就被剝奪了自由。
  他想起昨天晚上,少年負氣離去的背影。推著少年離開的,是他的手;他本來應該慶幸一切順利的,但他只感覺胸口像開了一個洞,連呼吸都不住的疼痛。
  但這個地方,這個只剩下一片黑暗的軍部,已經不是少年該留下的地方了;他再清楚不過。
  摸了摸懷裡中尉交給他的槍,閉著眼睛,他深吸了一口氣,揚手,做出進攻的手勢。
  攻堅開始!


  男人對於劍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恐懼。
  他害怕那種刀劍交鋒,金屬撞擊金屬,瞬間刮出的尖銳聲響。那種聲音,伴隨著刀劍削入骨肉的悶響,總是令他想起一些不好的事。
  當然,出身士官學校,少不了要接受使用刀劍的訓練。那些時候,他強迫自己投入訓練裡,甚至假裝自己十分享受似的。沒有人知道,他光是要握住刀柄,都得做足了心理準備,才不至於顫抖。
  他自嘲的想,也許那時候,他就已經練就一身適應官場爾虞我詐的,完美的偽裝能力。


  「……愛德,你不要太在意,大佐之所以會這麼做,都是出於對你的關心。」
  一聽說大佐沒等到他的支援就出發,愛德簡直要氣瘋了。那種危險程度極高的緊急任務,又是在這種下大雨的鬼天氣,那人竟然連知會他一聲都沒有就出動了。就算還在跟他鬧前一晚的脾氣,也不要衝動到做出這種沒大腦的事!
  愛德惱怒的抓著額前的髮。
  「……我知道。」但那對他而言只是多餘的溫柔,他早就受夠了自己的無能為力。「哈博克,那些我都知道。」
  「……愛德,你聽過那些關於大佐的傳言嗎?」
  他略為驚訝的看向哈博克。這個人並不是個會隨便對人說長道短的人,實際上,哈博克是個極為溫良淳厚的人,他無法想像,有什麼樣的理由,會讓哈博克說出這樣挖人隱私的話。
  「我只是覺得你該知道,愛德。」哈博克重重的嘆了一口氣。「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,但是,聽說大佐的雙親是在路上遭盜賊攻擊,而慘死在刀下。他之所以會進入士官學校,一方面是因為失去了家和親人,另一方面,也是因為他打從心底的相信,軍人的存在可以保障人民的安定吧。
  「我想,大佐之所以不想讓你涉險,也只是單純的想要保護你吧。……這點,希望你能夠盡量體諒他。
  「……他想必只是,不願意再失去重要的人吧。」
  聽到這兒,愛德不禁想起兩人私下相處的某些時候,男人臉上不自覺顯露出的不安。
  人的心一旦受過了傷,就會永遠記得那時的痛吧。想到這兒,愛德頭痛的閉上眼睛,一邊試著理清頭緒,一邊深深的吸氣、吐氣。
  這個人,可真是麻煩斃了!

  
  那個時候,男人究竟在害怕些什麼。
  舞會結束之後,他送溫莉回她暫住的葛蕾希亞那兒,才剛回到旅館外頭,就看到男人站在街燈下等著他。男人的表情,在昏暗閃爍的燈下看來,竟像是要訣別一般。
  「你在這裡幹麼?」
  「……我說,愛德,那個女孩,其實真的是個好女孩啊。」
  「……在說什麼啊!」
  「……你回去吧,愛德,不要再待在軍方了。」這個地方,已經開始腐爛發臭了,往後,也只會繼續潰爛成深不見底的泥淖。
  「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,你還說什麼……」
  「回去吧!這裡並不需要你。」
  「你到底怎麼了!」
  「你走吧,鋼,不要再回來這個地方了。」趁你還能離開的時候。
  男人的語調中透著冷硬的決心,瞬也不瞬的盯著他;不是玩笑,也沒有一絲動搖。
  他知道,男人從來沒有像這次這麼認真過。


  他一直以為,男人的強韌是來自他對未來的堅定信念;他不知道的是,擁有溫柔這種能力的人,一定曾深刻的體會過,什麼叫做痛不欲生。
  他以前從來無法理解,男人性格中為何會擁有那極為脆弱的部份;而他現在終於瞭解到,那份脆弱,既是男人朝著理想前進的動力,也是他心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。


  愛德無奈的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大佐,一邊慶幸自己及時趕到,一邊惱怒著男人的莽撞。
  一個心中有信念的人,應該是要懂得珍惜自己的性命的。他不敢去想,如果他晚一步去支援,中了埋伏的男人跟他的部下,會有什麼下場。
唉,這個人,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下雨天根本是不折不扣的無能!
  「幸好不是什麼嚴重的刀傷!」他喃喃低語道;一邊抱怨,一邊忍不住報復性的,伸手用力捏了男人的臉頰一把。
  那張臉的眉頭用力聚攏,然後鼻頭也跟著皺了起來,最後才是很慢的很慢的,一隻眼睛吃力的睜了開。「……愛……德?」
  「對,就是我。」
  ……反應時間,三秒、二秒、一秒。「愛德!你、你怎麼會在這兒?」
  「……如果沒有我的話,你恐怕就不能躺在這裡驚訝了。」
  男人的腦中經歷了一段時間的空白。
  「簡單來說,你們中了埋伏。」
  男人一點一點回想起那時候的情況。一開始,還算十分順利的攻進屋子裡,但破門之後,才發覺屋子裡藏了比想像中多了好幾倍的人數,他們在遠處監控時掌握的少數人,其實只是一種誘餌。
  不過幸運的是,對方的火力並沒有想像中的強。經過一陣混戰之後,我方的傷亡已經比預期中的多,但還是無法壓制住全部的敵人。
  男人在對付一個已經棄械的敵手時,幾乎已經是精疲力盡,身上也掛了彩。而他一時大意,沒注意到那人身上還藏了一把小刀;才一個閃神,他就見到那人握著刀刺了過來。
  最後他唯一記得的,只有鋒利的刀刃反射出的白光,還有某個人急切的呼喚著他的聲音。
  對了,那時候,他的確聽見了愛德的聲音。
  「所以,是你救了我……我們。」
  「我只是剛好趕上了最緊要的關頭。」
  ……
  「好啦,既然你都醒了,那我就該走了。」
  「……」
  「好好保重啊。」
  愛德起身,拿起掛在椅背的外套準備離去。
  男人像在強自抑制著什麼,張著嘴擠不出一句話,但那雙眼睛,卻像是哀求著一般。愛德的心不禁柔軟了下來。
  「我明天會再來看你的,今天還有事要辦,所以要先離開了。」
  「……你還……會回來?」男人的聲音很輕很輕。
  「……羅伊‧馬斯坦古,你給我好好聽著,這些話我只說一次。」他轉過身面對男人,插著腰像是要宣告什麼。
  「你聽好,我,愛德華‧愛力克好歹也是個國家鍊金術師,我有足夠的能力,也是依照自己的意志成為軍方的走狗。我不需要你的保護,你要知道,我已經不再是沒有力量的小孩了。
  「我並不是想要被你保護才待在你身邊的,我是為了成為支持你的力量,才留下來的,你懂嗎?
  「所以,下次如果你再叫我走,我可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……」
  男人看著少年緊咬著嘴唇,像是要咬出血來,內心既是自責,又是不捨。「……對不起。」
  人心的交會與錯過,其實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;僅此一次的錯失,也許就可能演變成無可彌補的缺憾,無論那是不是出自善意。
  而即使錯過了一次,卻還是能再擁有一次機會的他,其實是十分幸運的。
  男人有些吃力的坐起身,摟住少年的肩膀;他聞到自己身上藥水的味道,還有少年髮際殘留的肥皂香。
  「……你這人都沒想過有人會擔心你嗎……」
  「……對不起……」
  少年離開的那個時候,他沒有勇氣抬頭;那時他感覺到,從此以後,他心中又多了一個陽光照不進的角落。他其實是個狡猾的大人,自己什麼都不做,卻暗自期望著少年的回頭。
  而少年真的回頭了。
  少年清清爽爽的走入他的生命,彷彿不曾被他傷害過一般。那是他無法冀求的勇敢。
  他終於又能感覺到窗口吹來的風,陽光照射的溫暖,還有少年微燙的體溫。
  這個人還在他的懷裡,實在是太好了、太好了。
  不管是不是懦弱,他都無法再過少年離開之後的生活。

  緊緊抱住的手,從今以後,絕對、絕對不會再鬆開了。

2007年4月24日 星期二

所謂任性……

一點感慨。
是說,我在很多方面都是個十分任性的作者……
執著於自己的傷痛,寫出來的文章都是不冷不熱,像一杯涼茶。
(嗯,我覺得鋼鍊的漫畫版摸起來是熱的(笑),雖然有時候會讓人一陣惡寒)

關於《盛世》,本來想把《盛世》刪減掉的短篇《塑膠花》,
當成出書後的未收錄bonus,可是,網文停在《盛世》好像有點慘烈……
也許再考慮一下好了。

2007年4月20日 星期五

十六。

鋼鍊16,以下有雷~


有魄力的大姐一直以來都是我的愛,
長髮、厚嘴唇、眼神犀利的中將,
一整個擊中我的萌點!

不過說真的,劇情愈來愈沈重,
看的時候好幾次必須強迫自己中斷,
放下書好好的呼吸。

來說點輕鬆的,
本集當中有著非常嚴重的問 題 發 言啊(笑)!

曾經看過一篇小說,女主角習慣在跟每個男友交往時,
有意無意的在男友家留下一些小東西,
等到要提分手的時候,不需要明說,
只要跟對方開口要回那些東西就夠清楚了。

所以反過來說,
關於那個520先士的約定……

「如果我把那筆錢也還給你了,
 那就會再跟你借東西,
 然後立下約定。」

愛德華,你這個叫做問 題 發 言啊!

2007年4月11日 星期三

九號

http://nkks.net/#

真希望新刊可以儘快入手=w=

看九號的彩稿真的是一種享受,
顏色跟構圖都很漂亮,
封面的設計也很有質感。

內容的話,不管畫風跟劇情都很細緻。
雖然長篇看下來真的很內傷orz,
我每次看完大概都會有一個禮拜的時間,
整個人癱瘓成水溝裡的爛泥……

最大的缺憾就是再錄集vol.1已經完全的絕版了,
找了非常、非常的久……
愛得太慢真的很扼腕。

日常的組曲

    《 日常的組曲 》




慢板三章。


一、 陽光燦爛

  少年的手指輕巧的扣上胸前的銅釦,理好衣襟,再咬著髮圈,靈巧的結好髮辮,確認沒漏上一綹髮絲。
  他懶懶的倚在床頭,看著少年背過他,彎著頭,嫻熟的分著還帶著潮濕的髮束,露出一小節肌膚,幾縷金黃的髮梢若有似無的搔著。他吸了一口氣。然後他看著少年彎身繫上鞋帶,踩踏幾下,發出鏗鏗的聲響。
  少年扯開窗簾,大片陽光投射進來,讓他不自覺的瞇上眼睛。而後少年走近他,暴力的拉開白色的被單:「喂,大佐,起床啦!」
  他傾身抱住少年的腰身,埋在他胸口,像抽中了什麼大獎般不願放開;撲鼻滿是肥皂的香味,混雜著溼潤的水氣。
  「你這次再遲到可是會被中尉亂槍打死呢。」
  「嗚嗯嗚……」下方傳來不明呻吟聲。
  「……」
  打開房門的時候,廊上的陽光斜照進一片燦爛,清晰映出空氣中的塵粒。少年抖開鮮紅色的大衣,背對他俐落的套上,衣物麻擦,劈里啪啦的響。然後少年套上潔白的手套,遮掩右手的青森。
  「鋼……」
  「那,我走囉!」少年背著他揮揮手臂,轉身消逝在陽光中。
餘下的,是敞開的大門那一方燦爛的白光。
  他倚著門邊,半瞇著眼,也不使力撐著,像隨時要滑落;隨意套上的襯衫半敞開著,胡亂扣上幾顆鈕扣。他盯著少年離去的方向,環抱身軀。
  天還很冷。
  少年總是在天剛破曉時沐浴。他常在半夢半醒間聽見身旁窸窣的動靜,並感覺被單掀起時竄進的涼意,而後聽著浴室裡啪啦的水聲,漸漸的清醒過來。他從來不知道少年是何時醒來、如何醒來的。
  他最喜歡躺在床上,欣賞少年沐浴後背對他穿上衣服的過程,流暢而俐落;他一直認為少年有一雙編織家般美麗靈巧的手,即使,少年總是想盡辦法遮掩。
  沐浴之後,少年像是滌盡了所有的疲憊,再度抖擻精神,迎著一片陽光燦爛上路。少年從來沒有在門口回頭過,一次也沒有。
  少年離去的背影,像是被陽光吞噬般光輝,刺得他睜不開眼睛。


二、 蟲洞

  例行報告。
  午后,愛德來到中央司令部,在一如往常闖入大佐辦公室的前一刻,停下了
腳步。
  門縫下沒有透出光,代表裡面的人在休息,窗簾該是被拉上的。
  愛德小心翼翼的推開門,露出一點小縫;裡頭暗得不像在白晝,像一道深色
的疤,像潛伏在時空的裂痕,像是要吸盡所有的光。
  輕手輕腳的潛入,愛德在沙發上發現了一團不明物體,等到眼睛逐漸適應黑暗後,才確認那團溫熱的生物就是大佐。
  他蹲在沙發旁仔細研究上頭熟睡的人,隨意扯鬆的衣領下,胸膛細微的起伏。男人軟柔的黑髮散亂的垂在額前,覆上眉眼。他盯著那頭純黑如黑曜石的髮絲,臉頰開始微微發燙。
  他記起那細軟的髮絲搔過他肌膚細麻的觸感,那讓他顫抖。
  他忍不住伸手觸碰那頭黑髮,然後瞬間發覺其下掩蓋的黑色眼眸凌厲的張開。
  「……是我啦。」
  愛德收回手,卻發覺那雙絲絨般的眼睛還盯著他瞧。
  他開始慶幸這裡的黑暗,完美的掩蔽了他頰上的潮紅。「喂,你、你現在是清醒的吧。」
  男人瞬也不瞬的盯著他,眼中閃著異色的光采,然後一點一點欺上來;他覺得自己像中了箭的獵物,怎麼樣也逃不開。
  然而他的獵手並沒有對他補上一槍;他盡責的當個獵物,閉上眼睛,然後感覺溫軟的唇貼了上來。
  他感覺自己像被吸進沒有出口的黑洞,在黑暗寂靜的空間裡迴旋,靜靜的等待被分解。
  他時常覺得他們就像是在跳著無法碰觸的雙人舞,即使再怎麼接近,即使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溫度,卻終究無法依偎。二個顫抖的靈魂,最終只能孤寂的獨舞。
  男人的眼中有一種恰如其分的憂鬱,像一抹暗香,足以令人察覺,卻又無法明確說出哪裡不對。他無法理解男人心中黑暗的那個角落,卻被那抹黑暗吸引著,無法回頭。
  他記得那天,男人在葬禮上撐著黑色的傘,遮蔽了臉上所有的光線,像隔出了一個神秘的空間。黑色的西裝將他整個人壓成密實的異空間,像承受了巨大的質量。
  灑落塵土後,他靜靜走向男人棲息的角落,想看清男人臉上的表情。但男人只是一彎身,將他收納進傘下幽暗的世界,輕柔的吻了他。
  他在那個吻裡嚐到了淡淡的鹹味。
  在那之後,他努力的包覆那殘留在他心裡的鹽分,想要將它密封成珍珠,照亮男人幽深的心海。
  他期望一個幻影般的蟲洞,能夠切開男人內心那個凍結的時空。


三、簡單的事

  愛德覺得自己像全身上下都給換上劣質的機械鎧,手腳都舉不起來。他似乎聽見了有人叫他的聲音,但是卻沒有回答的力氣,喉嚨像被鉗入發燙的炭火。他覺得很熱,覺得自己像一團燃燒的球體,幾乎要熔化成液態,全身的血管都像在激烈的暴動著。
  然後他感覺有一陣很舒服的冰涼,沿著額頭,一點一點滑過他發燙的身體。很慢很慢的,他感覺灼燒的溫度逐漸冷卻下來,然後終於沉沉的睡去。
  醒過來的時候,天是黑的。
  他試著移動僵掉的手腳,才發覺有個物體死死壓住了床單:那可真像是一團軟啪啪的海藻。
羅伊睡死的臉整個埋在床單裡;他看著男人襯衫的領子都歪了、捲著袖管、凌亂著頭髮,像是累極了,一旁放著盆清水跟絞乾的毛巾。
  「喂、喂,上來睡吧。」
  「……」男人費力的抬起頭,眼睛還睜不開。「……你醒了,好多了嗎?」
  「嗯。你快上來吧,會著涼的。」
  「嗯嗯……」男人一邊應著,一邊慢吞吞的蹭上床舖,雙手極其自然的環抱住他,硬是把頭塞在他的頸窩。「嗚嚕嗚……」
  「我聽不懂你在講什麼啦。」
  「……對不起,我沒注意到你發燒。」
  「喔,那、那不是你的錯啦,我只是昨晚有點不舒服而已,沒想到早上會那麼嚴重。」
  「……對不起。」男人沙啞的嗓音,像枯竭的沙漠吹來的風。
  「都說了不是你的錯,反而是我要謝謝你照顧我才是……」
  「對不起,我應該早點發現的,而且……早上醒過來時,看你還安安穩穩躺在我身邊,其實我最開始只覺得好高興。
  「我想說,我今天終於不是只能看著你的背影了……」
  他其實不太能理解男人的不安,像現在這種時候,好像在抱怨,又像在撒嬌。他有時候想,也許男人經歷過太多的失去,所以連一些很小很小的事,都會成為不安的來源。
  他想起黃昏時,男人坐在鞦韆架上,地面拉長的身影。他們趁著休假帶著愛莉希亞到公園玩,日落之後送她回家,流連的人就換成了男人自己。一個大男人擠在小孩子玩耍的鞦韆架上,看上去其實真是有些滑稽。
  他覺得男人的臉就像那時候黃昏的雲彩,總是隨時變換著不同的顏色。
  「……我、我每次都那麼早走,其實只是因為、因為……」
  「……因為?」
  「……因為大白天的,那個,我會害羞嘛……」
  男人看著少年別過去的臉龐,看著月光下那一節白白的頸窩—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發燒還沒退——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。
  他突然很想知道,每次少年在晨光中離開時,那張背對著他的臉龐,究竟帶著什麼樣的表情。
  「喂、喂,你、你不要靠過來!」
  「嗚嗯嗚……」
  ……
  「……你的鬍碴啦!嗚……」



  ……以下略。

波濤之下

    《 波濤之下 》




  波濤到不了的地方,海底的最深處,聽得到什麼聲音呢?

  開始下雪了。
  雪是不語的,緩緩降下,轉瞬間將世界染成一片的白。世界如此寂靜。
  春天的時候,不知從哪裡冒出的鳥叫聲總是響遍整座山頭,偶而還聽得到兔子或是松鼠撥動枝葉、踩踏草地的動靜。
  到了冬天,這裡就成了聲音到不了的世界。雪將萬物的聲響凍進白色的包膜裡,寂滅如死城,讓人幾乎要忘記自身的存在。
  「愛德?」
  我轉過頭,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踏雪而來。「下雪了,怎麼還待在外面。」
  「我並不覺得冷。」
  男人將手上的外衣披到我肩上。「進來吧。」
  「等一等吧,我還想在雪地裡待久一點。」
  「愛德!」男人的眉頭皺了起來。
  我妥協的握住他的手,二人慢慢的走向屋子。「怎麼今天那麼早回來?」
  「想說明天要出遠門,早點回來準備。」
  「噢,這樣啊。……最近,工作還忙嗎?」
  「比起以前清閒太多了。」
  進了屋內後男人脫了風衣掛在架上,藍色的軍裝沾上了些許雪白;我伸手替他拂去。
  「明天早點出門吧,下雪的話,我怕路上會耽擱了。記得帶厚一點的衣物,愛德。」
吃過飯後我們在客廳就著壁爐取暖,我忙著跟阿爾玩耍,一會兒搔他癢,一會兒拿毛線球逗他;羅伊在一旁靠著爐火看書。
  阿爾是我們養的貓,有著黃褐色的毛髮和眼睛。三年前我在海邊撿到他的時候,他只比我的手掌大一點而已。玩鬧了一會兒,阿爾似乎失了興致,一溜煙兒的鑽到羅伊腳下。
  「今天早上,那個男孩又來了。」我爬到羅伊的身旁偎著。
  「……那個想跟你學鍊金術的男孩嗎?」
  「是啊,我都告訴他我發過誓不再使用鍊金術了。」
  「還是不放棄?」
  「……看著他,就好像看著過去的我。」
  羅伊闔上了書,靠過來擁抱著我。
  「我想到當時我們也是這樣纏著伊茲米老師,怎麼樣都不放棄呢……我跟阿爾。」
  「愛德……」羅伊湊過來吻著我的臉頰,輕輕的,緩緩的,下到肩頸。
  「我怎麼也沒想到,現在的我和師父擔心的一樣,走上了和她相同的路。」我感覺身旁的人身體一僵。「對不起,說好不提這些的……」
  他無語的靠近,伸手碰觸我的臉頰,嘴唇相貼;我開始解起他的衣領,並回應著那彷彿絕望般狂亂的吻。
  他微涼的手碰觸到我裸的身體時,我還是忍不住微微顫抖;做愛並不是特別舒服的事,但彷彿只有透過身體的接合,才能縫補悲劇橫亙在二人間的距離。
  「咳!咳!咳!……咳!咳!」
  「愛德!」羅伊倏的停下動作,扳過我的臉,擔憂的檢視我的狀況。來不及抹去的血從嘴角滲出,沾到他白色的襯衫,像罌粟花一朵一朵開在雪地上。
  「唉,又弄髒你的襯衫了。」
  羅伊看著我的眼神像是要溢出淚了。「抱歉,愛德,我……」他脫了襯衫,笨拙的替我拭去嘴角的血,像是慌了一般。
  「我們睡覺吧,羅伊,好不好,就這樣抱著我睡。」
  我靠在他懷中,二人裹著毛毯取暖,阿爾也靠了過來,硬是擠在已經夠狹窄的沙發和我們之間,用頭磨蹭著。爐火的光搖搖曳曳,而我終於逐漸的睡去。


  『哥,人之所以誕生的理由,一定是為了得到幸福吧。』


  醒來之後我發覺自己躺在床上,想來是熟睡時被抱上來的。
  梳洗後,我們開車出發。雪沒有想像中積得那麼厚,進到中央市後,羅伊把阿爾託給葛蕾希亞。簡短的交代後,我們再繼續往南走。
  到海邊,大約要半天的車程。
  天氣很冷,我蜷縮在副座上;透過車窗看到的世界,是一片的迷茫。在中央市買的白色水仙花像是凍僵一般,狀似萎靡。我本來還想著要為他們吹些熱氣,卻發覺呼出的氣都結成了冰。
  「還要好一陣子才會到,要不要先休息一下。」
  「嗯。等會兒你累了記得換我開。」
  「你休息吧,我昨天睡得夠久了。」
  「不行,說過要一起分擔的。」
  車行幾個小時,人煙愈來愈稀少。天候不佳,車子行進得十分緩慢,往來的車子也不多。接近中午的時候,我們停在路邊一家小餐館用餐。
  小餐館裡只有一個老闆兼廚師,供應麵包跟一點熱湯。
  「愛德……找個時候,我們一起回利賽布爾吧。」
  「利賽布爾……對呀……好久沒看到溫莉她們。」
  「現在我的工作清閒多了,你想去什麼地方,我們都可以去。」
  「嗯。」
  雪球朝著我砸了過來時,我才剛踏出門檻,只來得及側身,但也僅波及肩膀的一小角。羅伊在下一瞬間就將我護到懷中。
  「真是抱歉啊,客人!」餐館老闆急忙衝了出來。「還不快點道歉,愛迪!西西里!」
  手上還抓著雪球的兄妹倆似乎還反應不過來,二個同樣褐髮的孩子,站在餐館外的空地發楞。比較高的男孩遲疑的看了我一眼。「對、對不起,我們不是故意……」
  「嘿,看我的!」
  「愛德?」
  我抓了一把雪丟了過去,力道十足的扔到小男孩的腳下,小小的戰爭就此展開。
  我脫了大衣準備迎戰;兄妹倆互看了一眼,很快就組成戰線,分別負責造雪球跟攻擊,很快的我只剩下閃避的能力。
  「哈哈,我投降了,停下來吧,我投降!」
  最後我攤坐在雪地上,雪沾滿了頭髮和衣服,大口大口的呼吸著;而羅伊拉起我,扶著我上車。
  我脫力的靠著他的肩頭。「好久沒這麼激烈的運動了,啊,真是爽快!咳、咳……」
  其實打雪仗打到後來,我的呼吸已經有點困難,雖然我沒說,但羅伊肯定注意到了。他很快的替我披上外衣。
  他什麼都沒說。
  我其實是想看到他笑的,像那時候的他,總是在一旁看著我跟阿爾打鬧,一副快受不了,卻又帶點寵溺似的表情。
  上路後,換我開車。起初羅伊還有點不願意,但終究還是敵不過我的堅持。「讓我做我能做到的事吧。」
  車子走了一陣子,已經漸漸可以聞到海風的味道,混合著鹹味和腥味;強風吹得附近的樹林特別低矮,視野逐漸開闊。不久之後,小小的村莊映入眼簾。村裡的人口不多,整條車道上,只有稀少的幾戶人家。
  最後,浪潮聲帶著我們到達一處平緩的海岸。海風很冷,像細小的針,從衣服的每個孔隙鑽入,讓我微微顫抖。
  我瑟縮的倚著車門磨擦手掌。
  四年前來到這裡時,也是這樣的天氣。瘋狂的在中央市找了整整一個星期,幾乎要翻遍每個角落,卻是從海邊的一個小村莊傳來阿爾的消息。

  清醒的感覺到靈魂從體內一片片剝離,是什麼樣的感受呢?

  當我看著打撈上岸的頭盔,捧著它一再又一再的檢視,一次又一次喊著阿爾的名字時,彷彿連靈魂都要發狂了。村裡的人說在魚網中發現頭盔混在漁獲裡,消息過了一陣子,才輾轉傳到中央。
  我想像那個時候,阿爾如何在盔甲裡盛滿笨重的石頭,一邊走著,一邊聽著體內鏗鏘的迴響,一邊走向海底的最深處。而脫散的頭盔,緩緩漂離,血印在海水的浸蝕下一點一點化去,有如凌遲。
  直到永遠的沉默。


  『哥,如果我們當中只有一個人能得到幸福的話,我希望,那個人會是你。』


  如果我們當中只有一個人能得到幸福的話,我希望,那個人,不是我。
  我握著一個禮拜前阿爾留在床邊的紙條,心像被撕裂般狂亂。即使開始旅行已經是第八年了,我們誰也不曾提過要放棄的,不是嗎。
  我不顧羅伊的阻止強行進行了人體鍊成,我忘了師父的忠告,再次開啟了「門」。我沒有帶回阿爾,但門帶走了我大部份的內臟,包括我的心,也就是生命。
  睜開眼睛的時候,陪在我身邊的是羅伊,用著和現在相同的溫柔表情。他和門交換了我的心臟,代價是永遠無法再使用鍊金術的能力。連代失去的,是他的地位與野心。

  直到現在,我還是無法原諒當時的自己。
  我散開花束,沿著海岸,一朵一朵的流放到海裡。浪濤將花朵捲回岸上,但也許,只是也許,有那麼一朵,會被帶到阿爾身旁。
  「四年了,羅伊。當時的情景,我怎麼樣也忘不掉。」
  「……愛德,就算再讓我選擇一次,我還是會選擇換回你。」
  「對不起……」
  羅伊轉過來面對著我,夕陽的橘紅畫成他的輪廓。
  「記得嗎,愛德?有一次,你被軍部前的水溝蓋絆倒,一氣之下把它鍊成恩維的臉,被剛巧望出窗外的我看到。還有一次,你嫌軍部的柵門太高,硬是把圍牆鍊矮了十公分,結果又被我撞見。
  「阿爾消失的那一天,你一個人找了一整天,最後找到我那裡去。隔天醒過來的時候,發覺你就躺在我身邊;也許我不該這麼說,愛德,但那時抱著你,我真心的想著,這一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了。
  「愛德,我從來沒有後悔過。」

  回程的時候,天已經全黑了;我感到非常的疲憊。
  浪聲逐漸遠去,搖晃的車身像是孩提的搖籃,令我回憶起許多最初的溫暖。我彷彿聽到媽媽笑著斥責我們的溫柔語調,還有阿爾跟我的笑聲。
  我幾乎都要忘了,曾經有過那麼樣歡樂的日子。
  我閉著眼睛,靜靜在後座躺著,很快就有了睡意。
  「羅伊,夏天的時候,我們再到海邊吧。融雪之後,路上的風景一定很不一樣;這麼多年了,我都沒見過那片海冬天以外的模樣,一整片蔚藍的海和天空,一定會很美吧。
  「就這麼說定了,羅伊,明年,我們一定還要一起來看海……一定……」

  「嗯,一定。」


  『哥,人之所以誕生的理由,一定是為了得到幸福吧。
  『所以,請你一定一定要幸福。』

2007年4月2日 星期一

慕尼黑

    《慕 尼 黑》




1929,慕尼黑。
阿爾馮斯‧愛力克,19歲。

  第六年了。
  其實生活上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,不能使用鍊金術的現在,反而更能認份的靠自己的雙手工作。
  到這裡之後我開始學習製造、維修機械的技術,在學習的過程中,我才瞭解到原來溫莉是個多麼厲害的技師。她究竟為愛德付出了多少心力,我到現在才慢慢能夠體會。
  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,我對愛德的稱呼從「哥」換成了「愛德」。那幾年失去的記憶,隱約只剩下幾幅模糊的圖像。
  初次見面的時候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,透過分離的靈魂接觸到愛德的那一瞬間,彷佛連另一個世界的靈魂都在震動。那個只能藉由別人口中得知,幾乎是為了我付出生命的全部的人,我終於見到了。
  他的臉比我想像中的憂傷,像冬天沉默的落葉,和我過往聽過意氣飛揚的模樣大不相同。
  到這個世界後我們開始旅行,這裡的許多國家剛經歷過戰亂,雜亂中又帶著生氣,像冬日的苗種到了早春,等待著發芽的時機。
  最後我們還是回到了慕尼黑。
  我在這裡發現好幾張熟悉的臉孔,他們用著陌生的眼神看我,讓我不由自主感到錯亂。愛德曾經讓我看過海德里希的照片,然後露出淺淺的,帶著惆悵的微笑。
  這幾年我又長高了不少,連現年已經24歲的愛德,都已經無法跟我平視。
  我修造機器的技術已經有一定的水準,現在能夠分擔愛德的工作量了。有時候我從一堆設計圖的草稿中抬起頭時,會看到愛德坐在店門口發楞,像沉浸在什麼遙遠的回憶裡。
  夜裡愛德會發出痛苦的夢囈。我知道這幾年他的機械鎧逐漸無法完全負荷他身體的成長,開始產生排斥效應。他從來不讓我知道他獨自承受著什麼樣的痛苦,白天的時候,就像沒事一樣的跟我招呼。
  我畫過無數張機械鎧的設計圖,但始終造不出完美的成品。我有好多次懊惱著,或許真正該陪著愛德的人是溫莉,而不是我。
  愛德似乎並不在意這件事,有的時候我甚至有種感覺,或許他是刻意用那些痛苦來提醒自己,那些怎麼樣也不願意忘記的事情。
  我對過往並沒有什麼特別深刻的回憶,每一張臉孔都像籠罩在倫敦的霧裡,唯一清晰的是愛德的臉。在我朦朧中彷彿睡著的那段時間裡,那是唯一一道照耀著我的光明。
  重新清醒過來的那一天,我還不知道我失落了什麼。離開師父後開始流浪的那段日子,我才慢慢發覺到,我其實一直在尋找一樣東西。我在尋找跟愛德之間的羈絆,不管是什麼形式的都無所謂。在穿越「門」的時候我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,這些年以來,我從來沒有思考過後悔的可能性。
  但我卻從不知道愛德想要的是什麼。有時候我會很希望,我們能夠再回到那一段只為了彼此而活的日子。即使是活在盔甲的身體裡,只要羈絆仍然存在,兩人四處旅行的日子,反而簡單。
  入夜之後,愛德把店面收起來,兩人一起吃晚餐。有時候花店老闆夫妻會邀我們一起吃飯,愛德常常和他們小小的孩子愛莉希亞玩鬧,那也許是我見過他最歡樂的表情。

  我只跟愛德提過那個名字一次。
  那是在我們旅行中某一天的晚上,我在愛德隨身銀懷錶上發現了那一行刻字:「For Edward, R.M.」。我半開玩笑的說:「R.M.,那是指大佐嗎,愛德?在我所認識的人裡,只有他名字的縮寫是……」
  我沒有說完這句話。因為我發現了愛德臉上,我從來沒見過的,難以抑制的痛苦表情。
  那之後我開始理解愛德眼神中那股憂鬱的意義。
  其實六年前那個時候,也許有不需要分離的方法的。但這就是愛德,他從不考慮自己的事情,永遠只做他認為是對的事。一種近乎頑固的正直。
  愛德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做了再次離開的決定,即使他明知這是和那個人永遠的訣別;那也正是愛德吸引人的地方。
  我曾經在這個世界見過和那個人一樣長相的人,但我從來沒跟愛德提起。那個人有著一雙乾淨的眼神,而他挽著的那個人的手,屬於一個金色長髮、茶色眼眸的女子。
  在另一個世界裡,我從沒看過那兩人如此幸福的笑。

  愛德,在這個世界裡,屬於你的地方在哪裡呢?
  如果你願意的話,我會一直在你身旁的,但我永遠搞不清楚,你究竟是生存在現實裡,還是生活在夢裡。
  海德里希以他的生命做為代價將你帶進了這裡的現實,但從那時候開始,你在另一個世界的夢,就再也不曾間斷過。



1922,慕尼黑。
愛德華‧愛力克,17歲。

  手心相貼,深呼吸,默想,擊掌。啪!
  ……果然什麼事也沒發生。
失去鍊金術的能力,似乎就是身在另一個世界的最佳證明。有時候早上醒過來,想著要叫阿爾,才想起我已經見不到他了。
  阿爾,現在應該活得好好的吧。比拿可奶奶跟師父會好好照顧他的。
  現在這個世界裡,只剩下我一個人。願望達成的心境,跟當時想像的一點都不一樣;突然多出來的時間,一時間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。
  海德里希已經睡熟了。
  他是個溫柔的人。我唯一透露過過往秘密的人,只有他一個。他從來沒有質疑我說的事;在我兀自說著那些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情時,他總是不語,溫柔的眼睛像浮現了一層希冀,在我不知不覺中,醞釀了某種決心。
  最近身體和機械鎧連結的地方開始有了不適應的反應。雖然在來到這個世界後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了,但真正感覺到不便跟痛楚的時候,還是不免感嘆。
  這裡的機械技術和門的另一邊很不一樣,沒有能夠維修機械鎧的知識。要是當初我跟溫莉多學一點東西的話,也許可以幫助到很多人。尤其這裡才剛經過戰亂。
  戰爭不管在哪個世界都一樣殘酷,有時看著滿目瘡痍的廢墟,我會錯以為這裡是我原來的世界。更有些時候,我甚至以為自己只是身在夢境裡,一切只是我往日記憶的重組與再現。
  海德里希很不喜歡聽我這麼說。
  愛德,我是確實活著的人呀,你看到了嗎。我不是只存在於你夢境的人。
  我知道,海德里希,我只是有時候突然想到自己孑然一身,覺得非常害怕。 我以為等價交換的代價最多只是要付出生命,但沒想到,我失去的是人生。過往的愛與恨,全部。

  即使只剩下自己一個人,也還是要活下去吶。
  那是我曾經對那個人說的話。
  休斯的死,幾乎擊垮了他一切的信念與執著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崩潰的樣子。他痛苦的抱著我,無聲的哭著,那聲音就像是從靈魂深處發出的悲鳴;直到天都亮了,他才好不容易沉沉的睡去。
  醒過來的時候,他喃喃的數著,過往的戰友如何一個一個凋零。
  愛德,我究竟還要失去多少人呢?
  他握著我的手,像是要確定什麼。
  有願望的人,永遠必須是孤獨的。我們都是將生命奉獻給願望的人,我們什麼承諾也給不出。這一點,我們都該了解。
  大佐,即使只剩下自己一個人,也還是要活下去吶。
  這句話,我直到現在才體會到它的重量。等到自己真的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的時候,才發覺孤獨悲悽得比死亡還令人痛苦。
  為了自己而活,怎麼會是這麼悲哀的一件事呢。如果這是夢的話,要到何時才醒得來。

  愛德,你哭了嗎?
  我轉頭,本應熟睡的海德里希坐起身子,深深的看著我。我?哭了?我用手背擦過眼角,才發覺淚水早已濕了臉頰。
  你不用擔心,愛德,總有一天,你一定回得去的。我保證。
  海德里希湛藍色的眼睛像二潭泓水,映著我的臉。
  回去?不,這是個太美好的夢想,我不該耽溺在如此虛無的想像。
  不,愛德,你的存在就是我長久以來的夢想。
  海德里希壓低著聲音這麼說。
  什麼?
  不。愛德,沒什麼。
  他微笑,像藏著什麼秘密的決心。
  臨睡前,我似乎聽到他輕聲的說著。
  愛德,請你記著我,無論如何……



中央市。
羅伊‧馬斯坦古,29歲。

  明明不久前還只是個孩子呀。
  月光拓下少年的影子;那背著光的臉龐,卻像以憂鬱為名的雕像。
  分明該是肆無忌憚笑鬧著的年紀呀。
  像感受到我的想法一般,少年丟了一枚斜睨過來。
  還當我是孩子,那你現在可是在犯罪。
  ……鋼,怎麼你跟我講話就是愛帶刺呀。
  我把少年撈進懷裡,替他擦拭半乾的髮。感覺少年在我懷中逐漸放鬆,突然興起捉弄的念頭;我伸手胡亂揉著他的頭,金色的髮絲亂成一頭毛躁。
  大佐!
  別生氣,愛德,別生氣。
  我只是想到你明天又要走了。
  少年聽了這句話後安靜了下來。一陣沉默後,緩緩嘆了氣。
  明天開始要往北走,話說這情報不也是你帶給我的。
  ……是啊。
  那是我們之間的牽繫。帶你來,也帶你走。
  你該不會又隔了半年才再回來吧。
  這我可不保證。
  唉……我只求你別再把自己弄壞了。
  ……我會盡量。

  天亮之後少年頭也不回的離去。我從窗口看著他的背影遠去,摸出藏在床櫃的煙,無限煩愁的抽了起來。我平時極少抽菸的,菸的味道令我難受,那種氣味夾雜太多過往回憶。
  那個孩子,是我從小看著到大的。在那個慘烈的機緣下初次見面後,逐漸形成了牽連至今的羈絆。我早已決心成為站在他身後的那個人,但一次次看著他來了又走,看著那雙眼睛中的堅決與黑暗逐漸加深,卻又讓我猶豫了起來。
  究竟該不該阻止呢。
  人造人的事件才剛發生沒多久,那種不安的感覺愈來愈強。每次送他走,就開始擔心他回不  回得來。無所畏懼的人,才是真正讓人擔心的呀。
  答應我,無論如何,你一定要回來。
  這樣的話,我怎麼也說不出口。這算是大人的自尊嗎,呵。裝成一副成熟的樣子,就是大人了嗎。但那卻是我的責任呀。
  鋼,我會等你的。
  等你這次回來,我會把這句話告訴你。
  等你這次回來。

  所以,你一定要回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