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4月11日 星期三

波濤之下

    《 波濤之下 》




  波濤到不了的地方,海底的最深處,聽得到什麼聲音呢?

  開始下雪了。
  雪是不語的,緩緩降下,轉瞬間將世界染成一片的白。世界如此寂靜。
  春天的時候,不知從哪裡冒出的鳥叫聲總是響遍整座山頭,偶而還聽得到兔子或是松鼠撥動枝葉、踩踏草地的動靜。
  到了冬天,這裡就成了聲音到不了的世界。雪將萬物的聲響凍進白色的包膜裡,寂滅如死城,讓人幾乎要忘記自身的存在。
  「愛德?」
  我轉過頭,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踏雪而來。「下雪了,怎麼還待在外面。」
  「我並不覺得冷。」
  男人將手上的外衣披到我肩上。「進來吧。」
  「等一等吧,我還想在雪地裡待久一點。」
  「愛德!」男人的眉頭皺了起來。
  我妥協的握住他的手,二人慢慢的走向屋子。「怎麼今天那麼早回來?」
  「想說明天要出遠門,早點回來準備。」
  「噢,這樣啊。……最近,工作還忙嗎?」
  「比起以前清閒太多了。」
  進了屋內後男人脫了風衣掛在架上,藍色的軍裝沾上了些許雪白;我伸手替他拂去。
  「明天早點出門吧,下雪的話,我怕路上會耽擱了。記得帶厚一點的衣物,愛德。」
吃過飯後我們在客廳就著壁爐取暖,我忙著跟阿爾玩耍,一會兒搔他癢,一會兒拿毛線球逗他;羅伊在一旁靠著爐火看書。
  阿爾是我們養的貓,有著黃褐色的毛髮和眼睛。三年前我在海邊撿到他的時候,他只比我的手掌大一點而已。玩鬧了一會兒,阿爾似乎失了興致,一溜煙兒的鑽到羅伊腳下。
  「今天早上,那個男孩又來了。」我爬到羅伊的身旁偎著。
  「……那個想跟你學鍊金術的男孩嗎?」
  「是啊,我都告訴他我發過誓不再使用鍊金術了。」
  「還是不放棄?」
  「……看著他,就好像看著過去的我。」
  羅伊闔上了書,靠過來擁抱著我。
  「我想到當時我們也是這樣纏著伊茲米老師,怎麼樣都不放棄呢……我跟阿爾。」
  「愛德……」羅伊湊過來吻著我的臉頰,輕輕的,緩緩的,下到肩頸。
  「我怎麼也沒想到,現在的我和師父擔心的一樣,走上了和她相同的路。」我感覺身旁的人身體一僵。「對不起,說好不提這些的……」
  他無語的靠近,伸手碰觸我的臉頰,嘴唇相貼;我開始解起他的衣領,並回應著那彷彿絕望般狂亂的吻。
  他微涼的手碰觸到我裸的身體時,我還是忍不住微微顫抖;做愛並不是特別舒服的事,但彷彿只有透過身體的接合,才能縫補悲劇橫亙在二人間的距離。
  「咳!咳!咳!……咳!咳!」
  「愛德!」羅伊倏的停下動作,扳過我的臉,擔憂的檢視我的狀況。來不及抹去的血從嘴角滲出,沾到他白色的襯衫,像罌粟花一朵一朵開在雪地上。
  「唉,又弄髒你的襯衫了。」
  羅伊看著我的眼神像是要溢出淚了。「抱歉,愛德,我……」他脫了襯衫,笨拙的替我拭去嘴角的血,像是慌了一般。
  「我們睡覺吧,羅伊,好不好,就這樣抱著我睡。」
  我靠在他懷中,二人裹著毛毯取暖,阿爾也靠了過來,硬是擠在已經夠狹窄的沙發和我們之間,用頭磨蹭著。爐火的光搖搖曳曳,而我終於逐漸的睡去。


  『哥,人之所以誕生的理由,一定是為了得到幸福吧。』


  醒來之後我發覺自己躺在床上,想來是熟睡時被抱上來的。
  梳洗後,我們開車出發。雪沒有想像中積得那麼厚,進到中央市後,羅伊把阿爾託給葛蕾希亞。簡短的交代後,我們再繼續往南走。
  到海邊,大約要半天的車程。
  天氣很冷,我蜷縮在副座上;透過車窗看到的世界,是一片的迷茫。在中央市買的白色水仙花像是凍僵一般,狀似萎靡。我本來還想著要為他們吹些熱氣,卻發覺呼出的氣都結成了冰。
  「還要好一陣子才會到,要不要先休息一下。」
  「嗯。等會兒你累了記得換我開。」
  「你休息吧,我昨天睡得夠久了。」
  「不行,說過要一起分擔的。」
  車行幾個小時,人煙愈來愈稀少。天候不佳,車子行進得十分緩慢,往來的車子也不多。接近中午的時候,我們停在路邊一家小餐館用餐。
  小餐館裡只有一個老闆兼廚師,供應麵包跟一點熱湯。
  「愛德……找個時候,我們一起回利賽布爾吧。」
  「利賽布爾……對呀……好久沒看到溫莉她們。」
  「現在我的工作清閒多了,你想去什麼地方,我們都可以去。」
  「嗯。」
  雪球朝著我砸了過來時,我才剛踏出門檻,只來得及側身,但也僅波及肩膀的一小角。羅伊在下一瞬間就將我護到懷中。
  「真是抱歉啊,客人!」餐館老闆急忙衝了出來。「還不快點道歉,愛迪!西西里!」
  手上還抓著雪球的兄妹倆似乎還反應不過來,二個同樣褐髮的孩子,站在餐館外的空地發楞。比較高的男孩遲疑的看了我一眼。「對、對不起,我們不是故意……」
  「嘿,看我的!」
  「愛德?」
  我抓了一把雪丟了過去,力道十足的扔到小男孩的腳下,小小的戰爭就此展開。
  我脫了大衣準備迎戰;兄妹倆互看了一眼,很快就組成戰線,分別負責造雪球跟攻擊,很快的我只剩下閃避的能力。
  「哈哈,我投降了,停下來吧,我投降!」
  最後我攤坐在雪地上,雪沾滿了頭髮和衣服,大口大口的呼吸著;而羅伊拉起我,扶著我上車。
  我脫力的靠著他的肩頭。「好久沒這麼激烈的運動了,啊,真是爽快!咳、咳……」
  其實打雪仗打到後來,我的呼吸已經有點困難,雖然我沒說,但羅伊肯定注意到了。他很快的替我披上外衣。
  他什麼都沒說。
  我其實是想看到他笑的,像那時候的他,總是在一旁看著我跟阿爾打鬧,一副快受不了,卻又帶點寵溺似的表情。
  上路後,換我開車。起初羅伊還有點不願意,但終究還是敵不過我的堅持。「讓我做我能做到的事吧。」
  車子走了一陣子,已經漸漸可以聞到海風的味道,混合著鹹味和腥味;強風吹得附近的樹林特別低矮,視野逐漸開闊。不久之後,小小的村莊映入眼簾。村裡的人口不多,整條車道上,只有稀少的幾戶人家。
  最後,浪潮聲帶著我們到達一處平緩的海岸。海風很冷,像細小的針,從衣服的每個孔隙鑽入,讓我微微顫抖。
  我瑟縮的倚著車門磨擦手掌。
  四年前來到這裡時,也是這樣的天氣。瘋狂的在中央市找了整整一個星期,幾乎要翻遍每個角落,卻是從海邊的一個小村莊傳來阿爾的消息。

  清醒的感覺到靈魂從體內一片片剝離,是什麼樣的感受呢?

  當我看著打撈上岸的頭盔,捧著它一再又一再的檢視,一次又一次喊著阿爾的名字時,彷彿連靈魂都要發狂了。村裡的人說在魚網中發現頭盔混在漁獲裡,消息過了一陣子,才輾轉傳到中央。
  我想像那個時候,阿爾如何在盔甲裡盛滿笨重的石頭,一邊走著,一邊聽著體內鏗鏘的迴響,一邊走向海底的最深處。而脫散的頭盔,緩緩漂離,血印在海水的浸蝕下一點一點化去,有如凌遲。
  直到永遠的沉默。


  『哥,如果我們當中只有一個人能得到幸福的話,我希望,那個人會是你。』


  如果我們當中只有一個人能得到幸福的話,我希望,那個人,不是我。
  我握著一個禮拜前阿爾留在床邊的紙條,心像被撕裂般狂亂。即使開始旅行已經是第八年了,我們誰也不曾提過要放棄的,不是嗎。
  我不顧羅伊的阻止強行進行了人體鍊成,我忘了師父的忠告,再次開啟了「門」。我沒有帶回阿爾,但門帶走了我大部份的內臟,包括我的心,也就是生命。
  睜開眼睛的時候,陪在我身邊的是羅伊,用著和現在相同的溫柔表情。他和門交換了我的心臟,代價是永遠無法再使用鍊金術的能力。連代失去的,是他的地位與野心。

  直到現在,我還是無法原諒當時的自己。
  我散開花束,沿著海岸,一朵一朵的流放到海裡。浪濤將花朵捲回岸上,但也許,只是也許,有那麼一朵,會被帶到阿爾身旁。
  「四年了,羅伊。當時的情景,我怎麼樣也忘不掉。」
  「……愛德,就算再讓我選擇一次,我還是會選擇換回你。」
  「對不起……」
  羅伊轉過來面對著我,夕陽的橘紅畫成他的輪廓。
  「記得嗎,愛德?有一次,你被軍部前的水溝蓋絆倒,一氣之下把它鍊成恩維的臉,被剛巧望出窗外的我看到。還有一次,你嫌軍部的柵門太高,硬是把圍牆鍊矮了十公分,結果又被我撞見。
  「阿爾消失的那一天,你一個人找了一整天,最後找到我那裡去。隔天醒過來的時候,發覺你就躺在我身邊;也許我不該這麼說,愛德,但那時抱著你,我真心的想著,這一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了。
  「愛德,我從來沒有後悔過。」

  回程的時候,天已經全黑了;我感到非常的疲憊。
  浪聲逐漸遠去,搖晃的車身像是孩提的搖籃,令我回憶起許多最初的溫暖。我彷彿聽到媽媽笑著斥責我們的溫柔語調,還有阿爾跟我的笑聲。
  我幾乎都要忘了,曾經有過那麼樣歡樂的日子。
  我閉著眼睛,靜靜在後座躺著,很快就有了睡意。
  「羅伊,夏天的時候,我們再到海邊吧。融雪之後,路上的風景一定很不一樣;這麼多年了,我都沒見過那片海冬天以外的模樣,一整片蔚藍的海和天空,一定會很美吧。
  「就這麼說定了,羅伊,明年,我們一定還要一起來看海……一定……」

  「嗯,一定。」


  『哥,人之所以誕生的理由,一定是為了得到幸福吧。
  『所以,請你一定一定要幸福。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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