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5月14日 星期一

塑膠花

    《 塑膠花 》



  他一向喜歡塑膠花勝過鮮花,所以,當鄰居在對街的空地闢了塊花圃,種起各式花草時,他不由自主的感到煩躁。
  「嘖!種那什麼弱不禁風的植物啊……」少年擰起眉心叨唸著。
  鬱金香,玫瑰,木槿,金盞菊,還有外圍那一排整齊鮮艷的向日葵。
  「哼,一點美感也沒有,也不懂得照顧,真受不了……」
  他懶懶窩在窗沿上,撐著頭,斜望著那片看似未經規劃、五顏六色的花圃,只感覺異常刺眼。
  小時候,少年的母親在鄉下房子的庭院裡闢了塊地,隨著四季,變換栽種各樣的蔬果。
  他還記得陽光下,母親用白巾挽起長髮,彎下腰,折起一瓣一瓣的綠葉,整齊的擺放在籃子裡。那時,母親在工作中時而抬起頭,仰望天空,抹去額前汗水的表情,他一直到現在都還是無法理解。
  為什麼呢,為什麼,在那樣艱辛的日子裡,母親還能笑得如此溫柔、如此幸福?這一點,即使這麼多年之後,他還是不懂。

  「究竟為什麼呢……」
  「什麼為什麼?」男人的聲音冷不防從他身側傳來。
  「啊,你、你聽到了喔……沒什麼啦……對了,早餐好了喔?」他記得今天的早餐是輪到男人做煎蛋三明治。
  而男人的表情顯得有些奇怪,像是有一點勉強。
  「……怎麼了?」
  「……那個,嗯,實際上……鍋子,好像是壞了。」
  「鍋子?」
  男人尷尬的把原本藏在身後的不明物體拿到身前。
  ……
  「……這東西是……」
  少年盯著眼前那個燒得焦黑又歪七扭八的金屬物品,努力的嘗試去辨認。
  「因為瓦斯爐一直點不起來,你知道嘛,所以……」
  「……你是白痴嗎?」他瞠目結舌。
  「我已經把火力控制在平常的百分之一以下了,而且,我還把範圍縮小在十公分以內,也對溫度做了一些調節,只是沒想到……」男人還試圖替自己辯解。
  「停!」少年認命的從窗沿跳了下來。唉,也許鍊金術師這種生物,在很多方面,都欠缺一種稱為「常理」的東西。「算了算了,我來修理吧。」
  「……也是啦,反正你修起來很方便。」男人露出討好的笑容。
  「……你閉嘴。」
  少年瞇起眼睛,仔細查看損傷物的受害程度,然後冷靜的下了判斷。「喂,去拿鐵鎚來。」
  「鐵、鐵鎚?」
  「對啊,鐵鎚敲一敲,打回原本的形狀,應該還能用吧。」
  「可是……」
  「嘖!如果是溫莉的話,可能還會有更好的辦法……我的話,就只能想得出這種方式。」
  「是啦……」男人搔了搔頭;剛起床的頭髮蓬了一邊,還有些凌亂。「只是,我本來以為你『啪』的一聲就可以修好了。」
  ……
  「不要把我當成鐵匠或是水電工……」
  「我不是這個意思!」
  少年抱著胸,斜睨了表情突然變得非常認真的男人一眼。「……我知道啦。」
  他只是希望,能盡量靠自己的雙手做事。
  「……鍊金術再怎麼說啊,都還是一種武器……」少年嘆了口氣。
  就像火焰滋潤不了生命一樣,硬實的鋼鐵上,也開不出美麗的花……

  但男人沒有說話。
  少年盯著男人那雙嬉笑的眼睛裡,逐漸透出一種深沈的痛苦,突然間,察覺到自己的失言。
  他不願意見到男人的臉上露出那種,他所無法理解的悲傷。「……我不是……」
  而男人彎下身,安靜的抱住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的少年。
  一時間,只餘下二個重疊的呼吸聲。
  他想著,那橫亙在兩人之間的,十四年的重量,究竟在男人身上鏤刻了多深的傷痕。
  實際上,有很多事情,並不是靠努力就能夠做得到的,就好像,他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時間的軌跡。關於過往,他怎麼也無能為力,不論是母親的事,弟弟的事,還是男人的事。
  他一直有一種不安,急著想要長大、長高,想要看清往上二十公分的,男人眼中的世界,到底生得什麼模樣。

  「雨要來了。」
  「什麼?」
  「空氣。」男人的眼睛微微的瞇了起來。「空氣聞起來不太一樣,我想,應該是成份起了微妙的變化……再等一會兒,很快,雨就要來了」
  「……你是人體觀測站嗎?」
  「哈,抱歉抱歉,這是職業病……畢竟我是靠這吃飯的啊。」
  「……」
  男人鬆開手,溫柔的笑著:「雖然沒有煎蛋,不過,我們至少可以來烤個土司配咖啡。」
  「……」少年看著轉身向廚房走去的男人,想說些什麼,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。
  「……下雨嘛……」他偏頭看向窗外一片寧靜,突然感覺有些憂心。「可是,明明什麼跡象也看不出來啊……」


  男人睜開眼睛時,夜還很深。窗外的雨下得很急。
  昏昏沉沉中,他卻直覺事情有些不太對勁。
  入夜之後,如他預料般的飄起了雨,而少年從那時起就顯得不太對勁。
  「愛德?」
  他伸手探向一旁,本該有人的位置現在卻空了;枕頭摸起來冰冰涼涼的,看來,少年應該已經離開好一段時間了。
  男人摸黑起身,走到房門外,點亮大廳的燈。
  「愛德?你在嗎?」
  ……沒有人回答。
  他感到有些焦急。「……嘖,究竟到哪裡去了!」


  他在對街的花圃前發現少年時,少年已經不知道在那裡淋了多久的雨。
  他停下腳步。昏黃的街燈因著大雨,而使得光照有些模糊。「愛德?愛德,是你吧!」
  男人發覺少年的外出鞋和雨傘都不見了之後,就想著要到外頭找;而他也真的在一踏出公寓後,立刻發現了那個動也不動的身影。
  「……愛德,你怎麼了?」
  少年的頭髮和衣服都已經溼透了,而雨還不停的打在少年身上;少年的那雙眼睛,在昏黃的燈下看來,像是二窪空洞般幽暗。
  他記得少年的這個表情。
  男人第一次見到少年的時候,少年的臉上,就是這樣的,交雜了恐懼、悔恨與絕望的神情。
  「愛德……」
  他走向前,替少年撐了傘。
  少年的右手也撐著傘,但卻不是替自己撐。那把傘,擋在花圃僅存的幾朵花上,算是遮蔽;可是,花雖然還勉強立著,花瓣卻謝了,底下的根也早都泡爛了。
  「……夠了,愛德,你會感冒的……」
  男人環住少年冰冷的身體,感覺少年正微微顫抖。
  「……愛德?」
  「……我又慢了一步……」少年像是要哭出來了。「……唉,花這種東西怎麼這麼脆弱,麻煩死了……」
  「……」
  「……所以我就說嘛,種什麼真花,人工的塑膠花不是很好嗎,要做成什麼形狀跟顏色都可以,而且,也不會真的枯死掉……」
  男人從身後用力的抱緊少年;二把傘「磅」的一聲,一起掉到地上。
  「……羅伊,我唯一沒有辦法鍊成的東西,就是生命啊……」
  少年仰起頭,雨水打得他睜不開眼睛;錯雜在臉上的水珠,分不清究竟是雨,還是淚。
  「不,不對,我曾經鍊成過的,我和阿爾……雖然最後鍊成的是那樣的……那樣的『東西』……」
  「別再說了……」
  「……我只後悔當初沒有好好的送『他』走……當時,我們都太害怕了,害怕到沒有辦法好好的負起責任。」
  少年轉過身面對男人。「所以說,我也是個失敗的『父親』啊……」
  「……愛德,我們回去吧。」
  男人牽起少年的手。
  ……
  雨聲太大,他聽不清少年的聲音,只是更用力的握緊那隻手。
  「……嗯……」


  水滴了一路,像魚在地上拖了一路爬行的痕跡。
  他一件一件脫去少年身上溼透的衣物,扔了一地;而少年只是溫順的睜著眼,直直盯著他瞧。冰冷的手觸碰到同樣冰冷的肌膚,兩個人都一陣顫抖。
  他隔著大浴巾擁著少年,然後順勢倒臥在床上,在白淨的被單上染開一片深色的水漬。他不停撫摸著少年的裸背,像在替兩人取暖,也像在確認少年還確實的待在自己懷中。
  而兩人呼出的空氣,隨著時間,逐漸摩擦出微妙的溫度。
  「……這樣鐵定會感冒喔……」
  「……那就,一起感冒吧……」他勾起微笑,然後湊近少年的臉,俯視那雙清明的眼睛。
  他一手撩著少年潮濕的髮束。「……愛德,你的鍊金術,是一種先在心中構思出物體的完整模樣,再加以鍊成的技術吧。」
  「……是啊……」
  「那麼……」他另一手輕輕覆上少年的眼睛。「那麼,你閉著眼睛,想像得出我全部的模樣嗎……」
  ……
  他似乎聽到少年在吻的隙縫中偷了空,發出微乎其微的抗議。
  「……笨……蛋……」


  而事實上,男人似乎也的確是個笨蛋沒錯。
  「……」
  「哈——哈啾——哈啾——」
  「……為什麼感冒的人反倒是你啊?」
  一覺醒來,淋了一夜雨的人神清氣爽,反倒是另一個人染上了重感冒。
  「我也……啾——我也不知道!」
  少年摸了摸男人微燙的額頭,感到有些自責。「你還是好好休息吧……抱歉,都是我……」
  男人抽了把面紙,用力擤著鼻子。「不會啦……」
  「可是……」
  「愛德,不用擔心……」
  「……」
  「即使是現在這個樣子,我還是覺得很幸福啊……哈、哈啾——雖然聽起來好像沒什麼說服力啦,哈——」
  男人一邊打著噴嚏,一邊努力的做出保證。
  少年聯想到小時候,母親看著他和阿爾坐在餐桌前邊打鬧邊吃飯時,露出的微笑;而即使到了最後,那個笑容還是從來沒有變過。
  「有你們在,我是真的很幸福吶……」她這麼說。
  「……這樣啊……」
  可是,她這麼說了,笑了,卻再也沒有醒來了……
  他覺得很害怕。
  而男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。
  「……你放心,愛德,我沒那麼容易壞掉的。」
  「……什麼?」
  「那個時候我答應過你的,不是嗎?我盡量不會讓自己死掉的,盡量啦,嘿嘿……」那是男人其實給不出的一個承諾,這件事,他們彼此都再清楚不過。但,他會努力試著去遵守。
  「……」
  「啾——哈啾——抱歉喔。」男人再用力擤了鼻涕。「不過,人類這種生物啊,遠比你想像中堅強多了。」
  「……也是。」其實,他們倆,都是從絕望中再次活過來的人啊……
  「其實,你並不是討厭花吧,愛德。」
  「……是啊……我……一直很希望……」少年答得有些艱澀。「……我希望能為母親在庭院裡,種一片美麗的花園……」
  即使,當初的那個家,早就已經不再了。連同他的過往,一起。
  「那麼,下次我就送你盆栽好了。」男人偏著頭認真的思索。
  「……」他看著男人認真的眼睛。他想,這一次,他一定要好好的守住眼前的,這個人。
  無論,那條路最終會通向什麼樣的地方。

  「你說如何?在公寓裡養盆栽也不錯吧。」男人走向陽台,推開窗子,一邊在腦海中做起了規劃。
  而雨後初晴的陽光,灑落一地。
  「……是啊……」
  「我到目前為止送過許多的鮮花,大部分都是什麼玫瑰、百合啦,但還沒有送過盆栽,這也算是一個新的嘗試。」
  「……」
  「啊,不過,那、那些都已經是以前的事啦,我後來就沒有再送過別人什麼花了,真的……哈啾——真、真的啦……」
  ……
  「……好啊,來種花吧,就種玫瑰好了。」
  「……玫瑰?」
  男人皺了眉頭。這種花,怎麼想都不會種得長久。
  「……它不會謝的。」少年輕聲的說:「絕對不會。」
  少年走向前,第一次,主動握住男人的手。
  「……愛德?」
  而少年微笑。
  「這一次,我一定不會讓它比我先凋謝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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