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5月9日 星期三

盛世

    《 盛 世 》



  三十一歲那年,他開啟了他的盛世。

  他梳起前額的髮,規整不容一絲凌亂。
  他套上藍色外衣,理好衣袖,肩上串連的五角星閃著金黃光芒。
  他向前走;人群拉開一條通道,分立兩側,腳步一致的踢踏,揚手致敬。
  「大總統好!」
  他負手身後,目不斜視的走;那條為他而開的道路通向他的令台,他的群眾,他半生建構出來的,他的盛世。


  「大總統,請您過目使者送來的文件。」
  他隨手撕開紅漆封口的密件,瀏覽上頭簡單的幾行文字。
   而後,他滿意的將文件扔在桌上,用力一拍,然後開始笑。「呵,妳看,終於連北方也得到安定了,中尉……」
  「是的,大總統。」美麗的女人平穩的說著。
  他無限激動的深吸了口氣,像在克制著什麼,而後站起身,面向窗外,看著底下紛擾的人群忙碌奔走。
  「莉莎……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幾年了啊……」那聲音像是乾啞了一般。
  女人在聽見他叫出自己的名字時有一瞬間的顫抖。
  「……已經太久了,莉莎,終於走到這一步了……現在,我們的理想終於快要達成了啊……」
  真是太久了,久到他幾乎都要忘記自己究竟是什麼人了。
  「……是的,大總統……羅伊。」
  而女人在他身後,露出了微笑。


  他一抬頭,只見少年從公寓二樓的窗台探出頭來對他招手。
  「呦喝——」
  「……你為什麼會在這裡?」他皺著眉問道。
  「為什麼我不能在這裡?」少年笑得光輝燦爛。「這裡是你跟我的家啊。」
  「啊……對啊……我怎麼忘了。」
   他伸手抱住少年的時候,像是終於抓住了作了一世紀那麼長久的夢。
  「太好了,你還是溫暖的呢……」
  「廢話。」少年不耐煩的應著。「先進來吧,溫莉帶了她親手做的蘋果派來看我們。」
  「那她現在?」
  「早就回去啦!」少年笑著掙開他,回身向房裡走去。「誰知道你什麼時候會回來啊,大忙人。」
  「……抱歉,昨晚在辦公室加班……」
  「進來吧。」少年的聲音像是空氣中漂浮的棉絮。
  他突然覺得,少年頭也不回的背影,竟像是要融化在陽光裡了。


  他站在一個至高的地方。
  空氣太過稀薄。他用力俯瞰,底下一個一個的人影卻都緊縮成了模糊不清的黑點,排成他讀不出意義的抽象畫。
  再五年……還要再五年……就快了……
  他對自己說。
  邊境已經穩定下來,內部割據的勢力也逐漸削弱;而軍力還在擴充,國勢繼續增強。很快的,人民將能過著安定的日子,不需要擔憂彷彿隨時會爆發的內亂以及強國的入侵。
  他私下到各地尋訪的時候,和平的希冀,已經一點一點的,隨著東風,棲息在飽經患難的人們逐漸笑開的容顏上。
  這個國家不會永遠被冬日籠罩。
  他看得見的,這個國家的盛世,終於,終於要來了。


  「怎麼,大總統,你又來啦。」
  「請您別這麼稱呼我……」他微微欠身。「我來找您喝茶啊,古拉曼中將。」
  「真是……」老人順手推了杯茶給他。
  「謝謝。」
  熟練的夾起糖塊,老人匡啷匡啷的在身前的茶杯裡一連丟下十來顆。「你要嗎?」
  「……不用了,謝謝。」他一邊笑著婉拒,一邊無限驚奇的看著老人那只杯子裡,堆起了一座比杯緣還高的糖山。
  「唉……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懂得品茶。」老人舉杯啜了一口,然後匡的一聲放下,看似溫馴的瞇起眼睛。
  「我說啊,馬斯坦古,你把我調來中央市,應該不只是為了每個禮拜找我喝茶吧。」
  他狀似輕鬆的笑。「來探望昔日提拔我的恩人,有什麼不對嗎?」
  「呵,別把我當傻子……馬斯坦古,你究竟在不安什麼?」
  ……
  老人睜開蒼老卻犀利的眼睛,像鷹隼般牢牢盯著他。
  「……我不知道。」他說:「……也許,我只是很怕自己走錯路吧。」
  「……你選擇的路啊……」老人像是回憶起一些遙遠的過往。「當初,我之所以幫助你,就是因為你那些單純幼稚的夢想。」
  「……」
  「你現在,都在作什麼樣的夢呢?」
  「……唉,殺人者的夢,有什麼好提的……」
  「我不是在問你這個!」老人低聲的叱喝,而後長長的吁了口氣。
  「那時候,整個國家的人民都已經不再作夢了,從那場名為肅清的屠殺之後……當時,你是我唯一見過,還膽敢作夢的人。」
  「我……」
  「我不打算評斷你為了得到現在這個地位所用的手段。哼!每個人都什麼也不做的話,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……但是,告訴我,馬斯坦古,告訴我,現在的你,已經完成你當時的夢想了嗎?」
  「……我以為是的……」
  他覺得迷惘。即使他已經手握權力,成功的挽回頹喪的國勢,拼湊好完整的國土,確實的帶著這個國家走向興盛了……
  「哈哈哈——」老人爆出了狂肆的笑。「哈!原來這就是你當初期望的和平啊!」
  「中將……」
  「難怪啊,難怪,馬斯坦古……難怪現在的你會在『這裡』……」
  「為什麼……」
  「你回去吧,年輕人。」老人起身,明顯的暗示他送客的意圖。「果然啊,你果然還是沒有長大,嘖,小鬼頭就是小鬼頭……呵呵呵……」
  「中將,我……」
  「馬斯坦古,你想想看……軍人的存在,不正是和平並沒有到來的證明嗎?」


  他記起他半跪著領受象徵至高軍權的勳章那天,空氣中的腥味與煙硝,仍像亡靈一般,幽幽徘徊在殘破的建物裡。
  他踏過赤紅的地毯,每走一步,都像赤腳踩在燒紅的炭火上。
  他咬著牙繼續走過。
  他抬起頭,試著從那片燒得焦黑的圓頂裡,推敲出廣大天空的模樣:那些他至今仍然堅信的,對於未來的美好想像。


  「……中尉,我們是不是,都已經老朽了呢。」
  他已經停不下來了,所以他必須一直走。而站在這個位置,卻讓他聽不見其它的聲音,好的、壞的,都聽不見;他忍不住開始迷惘。
  這裡太高,風也太強;他怕他一個不小心就要摔落。
  「……大總統,我們要走的路,還很長。現在還不是退場的時候……」
  女人把大疊的文件堆到桌上。「等著您要辦的事情,多到數不清呢。」
  他想說些什麼。「我……」
  「放心吧,還有我在您身後……」那是他們之間以生命立下的誓言。
  所以,他還不會倒下,還不能倒下。


  他曾經問過少年,對於和平的冀望,他有著什麼樣的想像。
  起先,少年像是極不願意透露般的別過頭,抿著嘴唇。
  「……我想,」少年艱澀的開口。「那一定是個可以種花的地方。」
  「啥?種……花?」他忍不住回憶起少年那奇特的審美觀,和他曾經見識過的一堆歪七扭八的怪……藝術品。「那個,嗯,欸,是什麼樣的……」
  少年惱怒的瞪著他扭曲的表情。
  「媽媽……我和阿爾小時候,媽媽在庭院裡闢了一塊地種菜……一個人要撫養二個小孩,尤其在當時那麼艱苦的環境下,果然是很辛苦的事吧……」
  「……」
  「雖然大家都說,什麼花啊草啊只是沒有用處的植物,可是……我心裡真的,真的很希望,能夠替她在庭院裡,種一片美麗的花園……」
  「……花園啊……」
  「在一個花朵盛開的地方,一定能見到每個人的笑容吧。」


  他一直很想知道,當時,少年為什麼願意給出那個承諾。
  他坐在窗邊的餐桌旁,擺上二杯泡好的茶,等著少年回來。今天休假。這些年後的現在,他想,他終於可以開口問少年那時候的事了。
  他替兩個人各切好一塊蘋果派,放在鋼杯旁邊。
  鋼杯……對了,就是鋼杯,在他的軍階還是大佐的時候,有好一陣子,阿姆斯壯少校只要一看見他喝茶,就忍不住皺著眉頭抱怨。
  「大佐,怎麼可以這麼隨便的用鋼杯泡茶呢。」
  「呃……自己喝,反正習慣了嘛……」
  「你等著,在下馬上用阿姆斯壯家代代相傳的……」
  「不用了,那個,少校,雖然我很感謝你……」他不可思議的看著那些不知道從哪裡憑空變出來的茶具。
  「……但是,在那之後,我已經完全喝不出茶的味道了……」
  用什麼容器、喝什麼樣的茶、加不加糖,對他來說,已經都沒有什麼差別了。
  在那一場內戰裡,地獄的煉火早已敗壞了他的五感。
  「……大佐……我知道,因為,我也和你也一樣啊。」
  他吃驚的抬起頭。
  「但是,用好的茶具好好的泡茶、喝茶,是一種對於種出茶葉和製造茶具的人,最起碼的尊重。這是我唯一能做的……」
  「……」他笑了笑。這果然是這個男人會做的事。
  這就是他們之間最根本的不同。
  「大佐……」高壯的男人意味深長的看著他說:「偽善並沒有什麼不好的……」
  偽善嘛……
  「也許吧……」只是,他怎麼樣也做不到。


  他翻遍整間公寓,終於在角落找到一只長形的杯子,插上特意買回來的鮮花,擺在桌上。還住在公寓裡,就算想要種什麼植物,也總是不方便;這段期間就先將就點吧。
  他看了看花束旁,二只閃著金屬光澤的鋼杯,突然覺得怎麼看怎麼不搭。
  「下次去買套茶具吧。」他喃喃的唸著:「現在有兩個人嘛……」
  他出神的看著窗外,看著那條空無一人的街道,他等著,等著,少年還是沒有回來。
  茶冷了,可是,人還沒有回來。


  「放心吧,跟著我,我會帶著你直達地獄的。」
  「那可真是太感謝你了喔。」

  他想起來了。
  他想起來了……
  那個時候,少年敷衍的應著,然後露出像是自嘲般的笑容。「就算這世界上真的有地獄,也還不知道地獄肯不肯收留我。」
  少年緊緊抓住右臂,用力得像是要捏碎那節精巧的機械。
  「……呵,別擔心。」他說:「你還有我作陪。」
  他笑得猖狂,而少年在一旁,也不答話,只是微笑的縱容著他的放肆。
  「我如果不小心先死掉的話,會記得替你探好路的。」他說。
  「你先死,事情可就麻煩了……」少年於是笑著遞出了手。「……也好,就陪你走這最後的一路吧!」
  他伸手接住了少年遞出的手,穩穩的,收在掌中。
  他一直都在等這個承諾。
  「對不起……」
  「不用道歉。」少年的手並沒有顫抖。「……讓我親眼見到你眼中那個光輝的盛世吧!」


  於是,開始了那一場史無前例的政變。
  他已經等了太久了,久到他必須下一個他無法判定對錯的決斷。
  他親手開啟了伊修瓦爾內戰之後的,他的第二場征戰。他必須承認,他一點也不意外的發覺自己竟然,如此輕易的,再次熟悉了面對大片焦土與屍骸的感覺;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為自己感到悲哀。
  而少年從來沒有顯露過任何表情;那段期間,他只見過一次,少年扶著牆乾嘔,像是要把內臟全部嘔出一般。但少年從來沒有流過一滴眼淚。
  他們並沒有多餘的時間迷惘。


  很快的,內戰演變成純粹鍊金術師與鍊金術師間的對決——最頂尖的死戰。
  「阿姆斯壯少校……」他的眼神中不小心溢出了悲傷。「請不要為難我,你要知道,你所做的事情只不過是愚忠……」
  「……你明知我無法這麼做的……」高大的男人穩穩的擋住了去路。「還記得我告訴過你的嗎?我寧願選擇偽善啊,大佐……」
  「真是諷刺,你還稱呼我為大佐呢。」
  「我希望你能再多作考慮。」
  「事到如今,我早就已經沒有退路可走。」
  「……那麼,在下只好失禮了。」於是沈痛的閉上了眼睛。
  「……看來也只能這麼做了。」而他慢慢的套上了發火布。
  但身後的少年安靜的移到他身前;散開的髮束披在肩上,掩蓋了少年臉上的所有表情。「由我來吧。」
  「鋼?」
  「這是我欠這個人的。」少年說:「當然,我不會因此而放水……放心,我不會輸的。」
  那聲音聽起來明明是輕鬆的,但他卻感覺到無止盡的悲傷。


  對了,他想起來了,那個時候,少年明明就已經死了。
  少年遵守了承諾;他沒有輸,但,也沒有贏。
  他親眼見著,鮮紅色的大衣被覆在倒臥的少年身上,像是融化的顏料一樣滲開,染紅了整片土地。

  他還以為他能夠承受的。

  「到此為止了吧……終於,可以結束了吧……」
  他繼續走、繼續走,然後終於前進到了最後的最後。
  「……莉莎?哈博克?普雷達?」
  他回過頭。好暗。
  怎麼,這裡怎麼,一個人也沒有了……


  「我回來了。」

  少年坐在他面前對著他笑。
  他怎麼樣也想不起來,少年什麼時候,又是從什麼地方回來的。
  「你為什麼會在這裡?」
  「因為你叫我,所以我就來了。」
  少年的笑依舊燦爛。
  對了,少年好像從來也沒有長大過。
  中尉也是,一直都沒有改變,連如今身為他這個大總統的副官,軍階也從沒變過。這麼說來,連哈博克的腳,現在也還是好的呢。
  「你看吧,羅伊,這裡沒有什麼不好的。」
  他突然感覺眼角泛出了淚水。
  這個人還活著,還活著,真的是太好了……


  他想,那個時候,他等著、等著像是等了一輩子,終於等到少年向他伸出了手,承諾給出自己的生命時,他卻馬上開始後悔了。
  而直到他看著刺目的紅衣裹著少年一動也不動的身體,他才理解到,其實他真正要的,並沒有那麼多。
  『果然只是個不成氣候的小鬼啊……』
  您真的說對了,中將,真的說對了……
  他想要的,僅僅只是那隻手的溫暖而已,如此而已。


  「愛德,現實,真的是太過無趣了呢。」
  少年輕輕啜了口茶,從報紙中抬起頭,然後微笑:
  「……沒關係的,反正,你永遠都不會醒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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