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3月22日 星期四

修羅道

    《 修 羅 道 》



  我還記得你回首看我的眼神。

  那個時候的我感受不到悲傷或者迷惘,只能朝著眼前的方向走,推開一切阻攔的走;又或者,其實是我不讓自己感受到那些感情的。但,那些都不再重要。
  我特意挑了紅色玫瑰花,一朵一朵大如鵝蛋的鮮紅花朵,捧在懷中。你應該會生氣吧;做這樣不正經的事,肯定讓你的眉頭整個皺起來。想到那畫面讓我笑了出來。

  鋼,你肯定沒殺過人吧。
  記不得出於什麼樣的心態,我對你說了這樣的話。也許只是為了好玩,又或許是想看你被激怒的樣子。而我確實成功了。你咬著嘴唇,雙眼瞪大像是要逼出淚來。我隱約覺得不忍,卻又覺得有某種快意,就這樣笑著盯著你看,繼續說了下去。
  你聞過血肉焦掉的味道嗎?有那麼一陣子,我的頭髮和衣服都沾上了那種味道,久了,甚至連自己都察覺不到呢。
  夠了!
  你發出了憤怒的聲音,卻用了一副像要哭出來的表情。
  人類屍體像破布一樣,破亂而扭曲,隨意丟棄在路旁,還夾雜著各式家畜的屍體。那幅景象  我確實看過的,那些畫面至今仍常常在我腦中播放。我沒騙你。
  我看過太多絕望的眼神,或許正因為如此,我才忘不了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,你眼中那抹熟悉的幽暗色調。就像再回到那段噩夢般的日子一樣。
  我沒想到會再度見到你的眼中燃起光輝,我以為如我預料一般,你會像我過往見過的每一雙眼睛一樣消逝,成為我記憶中荒蕪圖像的一景。然而你再次出現在我面前,笑著,閃耀著,如同重生一般。
  而我心中同時升起了守護與毀滅的欲望,相生相長,纏繞如螺旋。

  為何只對他無法維持良善的面具呢?
  我美麗的副官這麼問我。
  你覺得我太過殘酷嗎?
  不,我不判斷,我只負責站在你身後。
  是啊,我的副官,如我一般背負著過往的人。我們沒有資格談論任何人的對錯。我們無路可走。
  也許,我只是想把你也拖進這罪的鎖鏈。

  這麼多年來,無數個夜晚裡,我乍然驚醒,只能逃竄到空盪的城中,用夜晚的寒涼冷卻血液裡的激盪。夢中雙手沾染上的血紅溫度,如此真實而灼人;煙硝的焦味灌滿鼻腔。
  那天晚上遇見你,風灌滿你的鮮紅衣袍,嘶聲咆嘯,幾乎讓我錯覺又見到那幅末日般的風景。
  你見著我的眼神帶點驚訝,又帶點了然,很快的你的視線又回到平緩的河水。你的眼神不同於白日的清朗,略帶了一絲夜的灰濛。
  夜風讓人清醒。
  你說。
  我從身後靠上你,用力抱緊。你散落的髮搔著我的臉頰,像金色的絲線,織成了一片光。
  你這個人呀,還真的是很麻煩。
  你說著。我彷彿聽到你嘆氣。
  而後是久到彷彿時間靜止了般的沉默。天破曉前我們分手,我吻了你的臉頰,走的時候你一直不肯抬頭看我。我想著你那時的神情,又笑了出來。

  果然你還是捨不得讓他上戰場。
  威嚴的男人輕蔑的說。
  大總統,他畢竟還只是個孩子,派不上什麼用場。
  我無法控制我的聲音發著抖。
  那兩兄弟選擇的道路,遲早會通向毀滅的。反正遲早都會被毀掉,或早或晚,又有什麼差別。
  不,至少請不要讓戰爭毀了他。
  男人興味的盯著我。
  這麼說來,你要怎麼補償這個損失呢?
  我咬緊牙根。
  別忘了,在那場殲滅戰中,我曾贏得什麼樣的稱號。這次我當然也不會讓您失望的。
  戴上笑容對我來說不用花上什麼力氣,我需要的,只是極力克制作嘔的衝動。
  是嘛,那我就等著看你的表現了。
  我行了軍禮後離開,感覺世界在眼前翻轉。
  殺人其實可以是一件很簡單的事。只要你忘記你眼前看到的人是活著的,那麼,那些人的生命就會變得跟路旁的石頭一樣。同樣的事情只要做過一次,那麼再多做一次又有什麼不行呢。真的是這樣子的嗎?

  還是有其他選擇的。我們的路,真的不可能相同嗎?
  臨走的時候,你這麼說。
  我背對著你招了招手。
  就此別過吧。
  不用回頭我就可以想像出你看我的表情。但我不能回頭。
  再見了,鋼。
  我在聽不見你離去的腳步聲後終於回過了頭,而你正看著我,深深的,帶著恐慌以及一絲希冀的。你衝向前擁抱住我。
  我深吸了一口氣。
  鋼,原來你的決心只到這種程度嗎?
  我如意料中的看見你受傷的表情,並用力擠出更為惡意的微笑。我撫摸著你的髮,你的背,然後到你的腰。
  你弟弟的事情比不上跟我睡覺來的重要嗎?
  我一生都忘不了你那時的表情。
  這麼多年後,我仍不得不去想,如果當初我不做得那麼絕決的話,我們的結局,是否就會不同。那之後你終於死心離去,從此我們不曾再見。

  再之後是更大的混亂,連年的內戰與奪權拖垮了原本就不穩定的政局。
  戰爭與鬥爭並不是改變世界的正當手段,但當我領悟到這件事時,我已經被放逐到國境的邊緣了。以理想為名的殺戮無法合理化什麼,到最後,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改變了什麼。
  我的副官在爭戰的第二年就死去了。她倒臥在我的懷中,直到最後都帶著一如往常的笑。我始終不知道驅策著她的那股強大的動力是什麼,但我明白我虧欠她太多。
  邊境的生活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,唯一陪伴著我的是終年不化的雪。

  那日青年來訪的時候,雪刮得我臉頰發痛。我一眼就認出他來,那與你極度相似的輪廓,鑲嵌著憂傷的眼眸。
  你怎麼如此狠心呢,鋼,用你的生命做為代價,烙下了永恆的憂愁。在他的身上,也在我的心上。
  我離開那個終年是雪的圍城,到達埋著你身軀那塊陽光照耀的土地。當年的少女已經成了一流的技師,她帶著我到一處墓地。
  那裡頭埋著的,是我過往為他所造的精密器械。你有什麼想說的話,就對著它們說吧,那是他唯一留下的。
  她離開時眼角噙著淚水,卻沒有哭出來。
  我想到那一天你在我身旁醒來時,怎麼樣也不願意讓我穿好衣服。
  你只要一到天亮就整個人都不對勁。你說。穿上那身衣服,就好像罩上了一層防護,不讓任何人靠近。
  你說的對,鋼。我推開了所有人,推開了你。我的副官很早就看清這一點了,所以她從不試著前進。
  可是當有一天早晨我醒過來,想到我永遠的推開了你。我在那片荒蕪的景象中發現了你,在一片慘淡中鮮麗的火紅,像在對我招引。

  我帶著鮮紅的花朵來見你,花莖的突刺劃出一點鮮紅,在白色布料上留下刺目的痕跡。
  我盯著掌心那一點紅豔,手指一擦,眼前的火紅逐漸擴大。
  這麼多年以後,在那一片炫目的紅裡,我終於看見了你。

  而你微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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